“荀慧,我同你母親的事,不容你插手。”
荀慧抬起頭來,“我母自有智能,我並無諸多指示。”
“那最好不過。”
“可是我母亦係我最好朋友,我們凡事有商有量,這回也不例外。”
許惠願看著女兒:“別忘記我是你父親。”
“是,生理上的父親,我已決定站在母親這一邊。”
“你鼓勵母親離婚?”
荀慧站起來,“此刻已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再差幾年就要踏入廿一世紀,我們還能鼓吹一夫多妻製嗎,那是違法的。”
許太太用手撐著頭,這個時候才說:“惠願,你走吧。”
許惠顧躊躇了。
明明是他要走,可是到妻女開了大門請他走,他又猶疑起來,怎麼,沒有抱著他大腿痛哭懇求他?反而請他速戰速決?
他說:“財產方麵……”
許太太抬起眼:“別人不知道,你是明白的,兩層公寓,全是我父給我的嫁妝,一筆現款,存在銀行滾利息已有幾十年,用的還是父親公司的名義,你想分什麼?說。”
許惠願蹬蹬足,“這個家,怎麼耽得下去。”
他取起外套,又離開家門。
荀慧跟著說:“媽,我出去一會兒。”
“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去找鎖匠來換鎖。”
“荀慧,需要那麼絕嗎?”
“媽媽,做得絕的不是我們,相信我。”
許太太擺擺手,任由女兒去安排。
一整晚,荀慧都似聽見父親用鎖匙開門的聲音,驚醒,側耳靜聽,卻沒有那回事。
大抵換鎖是不必要的,不換他也不再會回來。
父親的開門聲曾給荀慧的童年帶來無限喜悅,五六歲的她曾琅琅地唱:“五點半啦,爸爸回來啦!”那時,父親下班的時間準確無比,那時,父母都年輕力壯,那時,幼小的荀慧沒有煩惱。
荀慧終於落下淚來。
她跑到鄰房去看母親,母親似睡著了。
離婚之後,她勢必更加寂寞,荀慧本人又有工作及應酬,不能時時刻刻陪著她,真不知她該如何打發時間。
母親轉一個身,在夢中叫:“媽媽,媽媽。”
荀慧更加心酸。真的,母親尚有母親。
第二天,她在辦公室撥一個電話到父親的公司。許惠願聽到女兒的聲音,有點意外。
荀慧說:“為母親著想,我希望你三思。”
“你的口氣與你外公何其相似。”
“我十分相信遺傳。”
“都認為我許惠願是垃圾。”
“沒有人那樣想,你太多心了。”
“我回來亦無意思。”
“那麼多年的夫妻了,有商有量,你們何不乘郵輪環遊世界。”
許惠願沉默。
“什麼地方都不如家舒服,你倆旅遊期間,我負責裝修家裏。”
“荀慧,你反而把我當小孩了。”
“父親,外邊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麼好玩。”
“我有數目。”
談判失敗。
荀慧隻得掛上電話。
那日下班,許太太仍然在搓牌。
聽見女兒回來,轉頭說:“荀慧,正想同你說,叫王京告假,我們一起到溫哥華去住上三兩個月。”
什麼?
牌桌上的伯母立刻說:“唉,羨煞旁人,要走即走,何等逍遙。”
許太太說:“天天上班下班叫做有出息?簡直浪費生命,我同我女兒說,若一家靠薪水吃飯呢,也無可奈何,否則的話,營營役役,沒多大意思。”
眾太太又笑。
荀慧打一個突。
父親就是長年累月聽了這種論調才起反感的吧。
接著許太太說:“荀慧,去訂三張頭等票,”又同牌搭子解釋:“十多個小時長途,非頭等不可。”
荀慧問王京可願意同去。
王京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答:“荀慧,十天八天我是走得開的,但三兩個月就恕難從命,我有我的工作,我的責任,我若長年累月倚靠你家,日子久了,你勢必看不起我,兩人地位不能平等,相處就困難。”
荀慧頷首。
“你不介意我維持丁點自尊吧。”
荀慧說:“不,你很正確。”
“我希望你也十天八天之後回來,你總得創立自己的生活模式,親情固然重要,可是你的精神與經濟也最好能夠獨立。”
這的確是肺腑之言。
“荀慧,許多超級富豪的千金也都想搞些事業,你想想是為什麼,快廿一世紀了,遊手好閑已非值得羨慕的一件事。”
荀慧不語。
“不過,家母生日,還是希望你們來。”王京也十分精明,真是私是私,公管公。
那一天,許家三口分批到場。
王太太眉開眼笑出來迎賓。
許家雖然環境比王家好,可是王太太認為王京有才,相形之下,亦不失色,故大大方方收下許家的禮物。
“一家人一家人。”王太太從頭到尾這麼講。
可是荀慧知道,她與王京的關係,也到今天為止。
王京比她父親更加厲害,他願意享受未來嶽家的優厚條件,可是不願承認千金小姐有啥子了不起。
將來到王家吃完飯,大概要洗完盤碗才能走。
荀慧想破了頭也找不到要那樣委屈的理由。
許太太看出來了,一散席就說:“你現在明白為何媽媽不喜歡這小子吧。”
許惠願也說:“我公司裏不曉得有多少小夥子勝過他。”
荀慧咕噥:“你又不同我介紹。”
許太太說:“他哪裏有空。”
許先生答:“這個禮拜天,我就叫幾個來吃飯。”
荀慧看著父親:“你又不在家住,怎麼招呼人?”
“誰叫你慫恿你媽同我離婚。”
反而是許太太不耐煩了,“喂,先把女兒的事擺平好不好。”
荀慧忽然伸出雙手,一左一右,各拉住父母一隻手,像小時候那樣,慢慢向前走。
彼時生活真單純,生離死別都十分遙遠,也從沒聽過傷心失望,小小不如意,哭一頓也就全然渾忘。
荀慧願意回到那個歲月裏去,小小的她,坐在母親膝上,頭靠在母親胸前,漸漸睡著。
荀慧想到這裏,落下淚來。
許太太看到了,“哭什麼,父母離婚,又不是世界末日。”
許先生補一句,“離婚是很普通的事。分了手,父母還是你的父母。”
荀慧又覺得這種對白象足廿今世紀時髦小說中的說白,可是她一樣不愛聽。
同她母親一樣,她不知道時光流向何處,抓都抓不住,於是她緊緊握住父母的手,像一個小孩般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