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1 / 3)

七八公分的雪在溫哥華來說已是盛事,早上起來思敬一拉開窗簾便看到粉妝玉琢的雪景,園子及私家路上唯一的足跡屬於覓食的小動物。

雪仍在下,思敬想起紅樓夢中賈寶玉等下雪的描述:那一早,賈二爺見一室皆亮,還以為是日光,誰知是下了一夜大雪,白雪反映到室內所致,他推開窗戶一看,外頭扯絮拉棉地,還正在降大雪。

用來形容今日情形,至好不過。

上星期日撥電話到多倫多,聽鄭伯母說,下了近兩公尺雪,鏟個半死,那邊情形是比較可怕。

所謂鄭伯母,其實是思敬的朋友鄭宇淑,思敬的女兒小昆叫她鄭伯母,思敬覺得好玩,也跟著叫。

其實小昆叫錯了。

宇淑嫁給姓王的人家,應該是王伯母才對,可是小昆不接受女性出嫁後連本姓都不能保存,故稱鄭伯母。

嗬,忘了講一句,小昆已是大學生了。

當下思敬口中喃喃說:“豐年好大雪。”便取過照相機,披上羽絨大衣出去拍照。

按了十多張,小昆在門口叫:“媽媽,時間到了,要出門了。”

思敬問:“學校可關門?”

小昆笑,“你倒想。”

思敬隻得速速梳洗。

車房裏兩部四驅車,有備無患,小昆說:“媽,你用平治,我來開蘭芝路華。”年輕的她預備大顯身手。

“小昆,下雪交通必擠,不如你我合用一輛車,也為他人著想。”

小昆好生失望,好不容易等到下雪,她打算把那輛高大英勇的吉甫車開出去出風頭。

“媽——”

“我不放心讓你駕駛。

小昆溫柔地看著母親,媽媽都是一個模子裏鑄出來,能擔心多久就多久,永無止境。

“好好媽媽,你說什麼就什麼。”

思敬感動,“小昆,你就是這點可愛,從不叫媽媽傷心。”

“言重了,媽媽,開車吧。”

出了路口,如履平地,才知道四輪帶動的好處。

思敬感慨,“你看我們多幸福,下了一夜的雪,懵然不覺,擁被而眠,古代才做不到。”

小昆笑,“若付不起電費,現代人也做不到。”

駛到山腰,思敬咦一聲,有車拋錨,司機站在路邊朝他們招手。

小昆馬上說:“媽媽別理他,我們時間擠逼。”

思敬慢車,按下車窗,吹得一臉雪,“什麼事?”

那司機一邊跑過來一邊說:“我的車不動,我今早必需準時到市中心見工,請載我一程。”

“媽,別去睬他,江湖守則是別讓人搭順風車,還有,自己也千萬不可乘順風車。”

思敬卻對那陌生人說:“快上車。”

小昆長歎一聲。

那人上了車,脫下帽子,母女才發覺他是同胞。

也不稀奇,這座山已被洋人戲稱為筷子山,可知有多少中國人。

那年輕人本來焦急得臉都紅了,上了車,還頻頻看表,車子駛到山腳,才鬆口氣。

思敬問:“什麼街?”

“請在溫哥華酒店放下我即可,我過馬路到勃拉街。”

思敬慢慢把車靠邊。

年輕人間:“請問貴姓?”

“我姓於。”

“兩位於小姐真是好人,謝謝你們。”

思敬解釋:“我姓於,我女兒姓洪。”

年輕人一怔。

車子停下來,小昆不耐煩地說:“到了好下車了,後會有期。”

那年輕人隻得頷首再道謝下車而去。

小昆立刻教訓母親:“對陌生人不要說那麼多。”

“看樣子他不像壞人。”

“壞人額上鑿字嗎?”

思敬笑,“有些鑿流氓二字,有些鑿癟三二字,不過亮眼瞎子看不出來。”

“我到了,你自己小心。”

小昆念會計,已在一間公司實習,於思敬呢,卻在讀大學二年級,選的是她自小向往的天文物理科。

再次入學令她年輕,她同小昆說:“假使我發現一枚新星,我會以小昆命名。”

思敬記得當時女兒沒好氣地答:“媽媽,我真替你高興。”

為什麼不呢,的確值得慶幸,卑詩大學並非那麼容易錄取成人學生。

思敬才不理會人家怎麼說,她照穿華倫天奴套裝及黑嘉瑪貂皮去上學。

一日有一外國同學走過來對她說:“這位女士,把動物的皮穿在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為。”

思敬眼也不眨,抬頭說:“你弄錯了,我這件是尼龍毛的充頭貨,不過千萬別拆穿我。”

那些小女孩哪裏分得出真同假,隻要當事人肯承認不是真貨,也就罷休。

小昆怎麼想?

小昆隻想母親開心。

那雪真下了一天。

同學問思敬有何感想。

“感想,嗯,感想,我想到一百年前鐵路華工建造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情況,漫天風雲,衣衫襤褸,無片瓦遮頭,結果鐵路造成了,官方無一字記錄華工功績。”

由於思敬的感慨是真的感慨,同學默然。他也是移民,父母是奧地利人。

那日放學,思敬在圖書館留到五點,才去接小昆下班。

到了山腰,發覺早上拋錨的房車經已拖走。

小昆知道她想些什麼,於是說:“媽,你的毛病是太好心。”

“胡說,人永遠不會太富有、太好心、太健康。”

“是,母親。”,

回到家,思敬換過舒適的衣裳做功課,小昆做晚餐。

“媽,今日我們做雞湯麵。”

“什麼菜?”思敬最怕卷心菜及生菜。

“小棠菜。”

“啊,你去過唐人街?”意外驚喜。

“不用去唐人街,到處超級市場都有豆腐芽菜大白菜,洋人叫它小白菜。”

“唷,將來怕還有楊乃武。”

“有錢賺,為什麼不。”小昆笑。

一日思敬與小昆去逛公司,在皮草部看到一件庇埃鮑曼大衣,一比港貨,連稅才半價,剛想試,一位台灣太太捷足先登,一披上,價都不還,立刻付現款,穿著就走,盒子都不要。

黃人現在的氣派不一樣了。

名牌一減價,廣告全登在中文報紙上。

開頭還有人擔心排華,可是此刻人多勢眾,排都排不掉,退而求其次,華人不排他們就好。

什麼都要自己爭氣。

思敬走到窗前,喃喃日:“這雪一日不停。”

電話鈴響,小昆去聽,半晌,抬頭說:“是父親,想同你說幾旬。”

思敬很平靜地答:“有話好說,還離婚呢。”

小昆隻得說:“爸,她在浴室,是,下雪了,我們很好,不過爸,我看到一隻卡蒂亞手表,型號是——,你替我帶來?好極了,幾時?過了年,也好,不,我沒有固定男友,溫哥華什麼都好,淨有二難,一難找工作,二難找男朋友,哈哈哈哈哈。”又說很久,才掛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