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起胳膊擦汗的那一瞬間,忽然發現太陽向西又滑去了許多,我的心不由得緊縮了一下,眼淚就出來了。因為我眼前那隻很大的籠還沒被柴草裝滿。
天灰灰的,沉沉的,一點兒也不幹淨,就像是好久沒人居住的屋子裏飛進一隻受了驚嚇的大公雞,撲打得到處都是灰塵。那個平日裏光芒萬丈的太陽這時候也蔫得像隻橘紅色的大皮球,被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向前踢著,沒了一點兒精氣神兒。風,很急很急,把到處是冰淩和殘雪的世界吹得非常寒冷,寒冷得田野裏沒有一點兒生機。山坡上、河岸上也沒了動物蹤跡,隻有小魚兒在河堤的石縫中慢悠悠地遊蕩著。
這是故鄉的冬天,越是冷,白天的時間就越短,太陽好像也怕冷似的急匆匆地往回趕。我和小夥伴都著急,總想伸出手去拽住太陽的尾巴。天就要黑了,拾在籠裏的柴草還不夠燒開一鍋水,這樣回去,給家裏是交不了賬的。
那個年代,幾乎所有的人都填不飽肚子。野菜被挖光了,能吃的樹皮被剝光了,路旁、山坡上的草也在發綠的時候被人割光了,可是到了冬天還要打拾柴火,以滿足一家人燒水做飯之用。這任務是孩子們的,不管誰家,不管富裕還是貧窮,孩子們都必須去幹這非常具體的活兒。於是,大大小小的孩子每天下午放學後,每人提一隻籠,扛一隻耙子或頭就上了坡,下了河,到處去尋找可作燃料用的幹草、樹枝、樹根和其他。大家先是用鐵絲做成的耙子摟幹枯了的草,後來用頭去刨草根,再後來就是下到河裏去尋找被水衝下來的柴草,最後不得不上到山坡上去挖酸棗樹和其他灌木。這些對孩子們來說,勞動強度都是很大的。
這個下午,我在山坡上發現了一棵不大的榆樹根,就在用力挖的時候,忽然一隻腳踩空從山坡上滾了下來,好在沒有傷著筋骨,可是臉和手腳被棗樹劃破了,血不住地流,沒有辦法,隻好抓起土疙瘩,撚細了撒在傷口上止血,結果弄得滿身都是黃土。躺在地上,我一點勁兒也沒有了,真想提起柴籠回家去,可是一想到祖母皺著的眉頭,我抓起頭又爬上了坡。太陽在向西滾落,越落越快,樹根還沒挖出來。我想找一塊兒來的幾個小夥伴幫忙,可是他們早已沒了人影兒。寒冷、饑餓、焦急,還有天黑時沒有夥伴的恐懼一起向我襲來。求援的希望沒有了,隻能靠自己,於是我掄起頭拚命挖,終於把那棵我多少年也沒能忘掉的榆樹根挖了出來。樹根挖出來了,下坡的路早已經模糊了。在祖母的呼喚聲中我回到了家,遠遠看見祖父在門外的皂角樹下等我。看著滿臉是傷全身是土的小孫子,祖父“唉”地長歎了一聲,祖母的眼淚早已流出來了。“要不是沒柴火燒,哪能讓娃受這罪啊!”祖母一邊說,一邊撩起圍裙擦眼淚。
鄰居嬸嬸幫我擦去了黃土,又給我的傷口上抹了紅藥水,我這才端起祖母送到我手上的菜稀飯。
吃完飯我正要做作業,忽然聽見崖上狗子哥的哭叫聲,緊接著就是狗子哥父親的吼罵聲,不用猜就知道,又是狗子哥貪玩沒有完成他爸爸指定的拾柴任務。善良的祖母趕忙放下手中的活兒,拐著一雙小腳出去了,她要去批評狗子哥的爸爸。祖母一輩子最不願看到的就是打孩子,她常說孩子們小,打不得,要說教。
那個夜晚,月亮特別圓、特別亮,把清冷的村莊、田野、小河都照得亮亮的。這個晚上,我寫了一篇日記,叫《太陽就要落山了》。教語文的老師是我的三叔父,平時對我要求非常嚴格,從來沒有表揚過我,這一次他卻把我的這篇日記讀給了我們全年級的同學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