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昭八年,仲秋,長寧城內金菊盛放,城外百花凋零。
有人言說,主上失德,故除皇城以外不見花香。
又有人言,此乃天兆,自古以花喻女子,皇城之內怕是要出禍國紅顏。
暗紫貂裘包裹著單薄身體,淡淡的黛眉勝過女兒般嫵媚,他有些慵懶地斜臥在鋪了白狐皮的軟榻上,一頭青絲隨意被寶藍綾子縛住,有幾縷鬆散下來掃過如冠玉的一張臉。
軟榻前垂著青紗帳子,上麵以人字線法繡著栩栩如生的鳥獸蟲魚,潑墨字跡行雲流水尚有濕跡,雖是題在鳥獸之間卻與鳥獸並無半分關係,他半是欣賞,半是品評,右手指尖輕旋著狼毫玉筆,緩緩念著帳上詩句,“待得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一道黑影自他麵前閃過,他抬手清嗽,眼中是深深的疲憊,黑影身形一頓似是支撐不住直直倒地,他偏偏頭,柔柔嗓音不辨男女,“見麵連行禮都不會,孤平日是怎麼教導你們的。”
黑影掙紮著自地上爬起來,急促地喘息著好像廢了很大力氣才勉強著撐起身,有些搖晃地單膝跪地,蟒皮緊身的夜行衣在偏離心口的位置紮著一根極細的銀針。
他不動聲色地將紫貂袍袖斂一斂,緩緩道,“當年孤遷出皇宮時,將隨行一幹死士俱都拔舌焚麵,為的是什麼,既是死士,便同豬狗一般,要知尊主敬主之理,你,可知罪?”
黑影恐懼地發抖,不住在地上叩頭,也許在這些死士心中,比尊敬更重要的的畏懼,沒錯,連死神都不怕的死士,卻在恐懼麵前這個柔弱多病的男子,此刻,除了不住叩頭,沒有更好的辦法得到解救。
狐狸眼睛彎起來,他纖長的指尖放下玉筆單手支頤,“你的命是孤的,放心,孤還不會讓你這麼早死,”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他頓頓又道,“近日皇城似是有些街巷混言,你可知道是什麼,呈報上來。”
黑影知道心口銀針被打偏了,是對方有意放自己一條生路,見他問起街巷之事,不敢不具實以答,低頭自懷中取出一方草紙,咬破左手食指在紙上寫寫畫畫,不多時,呈將上去。
他眯起眼,右手食指中指夾著紙片道,“為防他人認出字跡,左手書寫確實難為你了,”略略看看紙片內容,他躬著身子好一通咳嗽,平複下來又緩緩道,“你是說,連年大旱地麵反鹽,近些月份又起潮澇,百姓所種花卉全枯敗,唯獨長寧之中金菊燦烈,這倒是個奇事,倒不知坊間如何相傳,你此番回去,找些能說會道的底下人,之後的事,便不用孤來安排了吧。”
黑影點點頭,須臾不見,好似從未出現過一般,他勾唇淺淡地笑笑,左手拇指上的紫玉狐狸扳指泛著溫潤光澤,“真是,許久未回宮中了啊,如今難得勝景,孤,怎能錯過。”
軟榻尾端一方黃銅仙鶴薰籠,他懶怠地起身,似是平日添減熏香一樣將寫滿字跡的草紙自仙鶴長喙填入,不多時,青煙嫋嫋而出,他眼神幽遠望向窗外,後花園內一片枯敗,不知是誰在吟詠那首詩句,“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羊角宮燈掛起,襯得大殿之上金碧輝煌,江翎身著皂袍,並未戴冕琉,就連皂袍上也沒有五爪金龍的刺繡,隻是袖口低調地紋著流雲百福的紋路,劍眉微蹙,眼中滿是煩躁。
“啟奏陛下,渭河決堤,周圍穀地大部分被淹沒,臣以為,應盡快將黎民疏散,調遣地方官員著令兵甲修築堤壩,還有,今年由於洪澇,渭河黎民必定糧食歉收,臣鬥膽請求陛下減免賦稅,開國庫以賑災民!”暗銀甲胄襯得殿中央抱拳而立的這一位老將軍精神矍鑠,濃墨一般的臥蠶眉不怒自威,這是臨昭國開國以來唯一一位異姓王,身為護國將軍一柄長槍縱橫沙場二十餘載未嚐一敗,先帝的結義兄弟,當今天子和瑾王爺做皇子時候的武學太師,後廷茗煙閣珩嬪娘娘之父,南明王方嘯淳。
方嘯淳向來以耿直剛正著稱,先帝在時,常常稱讚他的忠誠,身為權臣,手握重兵,二十多年盡心為國家為皇室賣命而無半點反心,這無論在哪個朝堂之上都是不多見的,江翎對方嘯淳是格外敬重的,如果說,就連慈懿太後的話他身為皇帝都可以不聽,那這南明王的話他可是半個字也不敢回絕的,這當今天子害怕護國將軍的笑話被京城茶館裏說書先生講的有聲有色,甚至還有好事人戲言說,“如今的小皇帝算什麼,人家南明王可是堂堂太上皇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