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魘中魘(1 / 2)

她在他的夢裏,穿著海棠紅的對襟長衫張開手臂旋轉,花瓣自她的腳底盛開飄散;

她在他的夢裏,戴著素色的發簪,墨色的長發隨著旋轉展開像鋪開的一方綢緞;

她在他的夢裏,她清甜地笑,唱著某個山村裏不知名的歌兒模樣那般溫婉。

他自小讀書,詩詞歌賦念過幾百篇,某日見到“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這般的詞句,常常嗤笑那故作矯情的詩人,若是真的深入骨髓的摯愛之情,怎能不時常夢到呢?他又偶爾惋歎,該是多深的疼痛,該是多長久的感情,即便多年未曾夢到,可是依然深愛不忘呢?

一語成讖。

他當時年少,竊以為人世感情不過如此,有父王對宓妃那般驚豔鍾情,有父王對母後那般一見傾心,有父王對莊妃那般珍重相敬,也有父王對雪青那般愛而不得,他思來想去,卻獨獨沒有那種魂魄不曾來入夢的深情,大抵如母後當日所言,男兒薄情,帝王薄幸,自古皆然。

他望著夢裏的她微笑,他說,“你怎麼來了,朕剛想你,你就來了。”

他朝著夢裏的她伸出手,他說,“過來,到朕身邊來,讓朕好好看看你。”

他抱著夢裏的她輕聲責怪,他說,“你怎麼不說話,是宮裏人又惹你生氣了?”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他想,不入夢也是好的,免得入夢惹他煩心,他從夢中醒來,聲音驚動了門口守夜的小太監,那小太監像是剛入宮的,麵龐白淨,年歲也輕,正打著瞌睡,聽到屋裏的動靜,提著拂塵小碎步跑過去看著坐在床上的他,聲音仍有朦朧之氣,“主子爺醒了……主子爺怕是睡得不踏實,奴才去廚下要碗定神湯……”

江翎擺擺手,心道,不過是午夜夢回,醒了便醒了,何必再給那些奴婢仆役添麻煩呢,輕輕嗓子道,“什麼時辰了?”

那小太監一邊把燈掌起來一邊回話道,“主子爺,將將二更天,”聽到江翎清嗓子又道,“哎呦,是奴才疏忽了……”急急忙忙地跑到一方長幾上取茶盞,江翎見他忙忙迭迭,隻管教他在一邊掌燈,自己趿拉了薄靴下床去取潤喉茶。

燈火掌起來,紅紗之中映出暖光,高高的燭台上銅片將寢殿內照得一片清明透徹,床前龍涎香嫋嫋,江翎長身玉立,長長的墨發披散在肩背之上,自顧自地斟了一盞茶,骨瓷的薄杯子,骨節分明的執杯手。

他想起方才那個夢,心底一陣淡淡的歎息,是了,她該是不理他的,他做了錯事惹她生氣了。

寧遙……我的,寧遙啊。

他心中像是千軍萬馬踐踏屠戮過的戰場荒原,他垂首低低呷了一口杯中涼茶,像是嗆住了一般,他低低咳嗽起來,他感覺到脖頸上像是被一隻冰涼的大手緊緊掐著,他喘不上氣,也發不出聲,麵前燭火明滅,瓷杯破碎,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主子爺!主子爺!”呼喚聲仿佛來自深淵,江翎感覺自己的身體一直在向又黑又冷的地方墜落,索性閉起眼睛。

由他去吧,由他去罷。

當朝君王突發重疾,莫說是急壞了三宮六院,連避世多時的瑾王江聿都夜間乘轎匆忙而來看個熱鬧,一時間宮中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慈懿太後發冠都未攏齊,手上掌著景泰藍暖盅由雪青攙扶著到了承啟殿,剛剛進門轉寰就見龍榻前齊齊跪了一排禦醫,太醫院院首盧正見著慈懿來了叩首道了千歲,慈懿太後瞥了一眼榻上雙目緊閉的江翎擺擺手道,“盧卿,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盧正起身拱拱手道,“陛下此次病的蹊蹺,方才微臣把脈時候陛下體溫稍沉,看著脈象,像是已倒地有半個時辰之久,可宮中怎麼才發現陛下重疾呢?陛下身邊無人伺候嗎?守夜太監何在?宮中侍衛何在?”

盧正一把年紀向來德高望重,他聲音略高了些,慈懿太後屈指在暖盅上輕叩兩下若有所思,見他說完又問,“皇兒可是什麼大病麼?”

“那倒是不曾,陛下這幾日想是不注重身子,腎水虧損精氣不足,老臣暫時也不好開什麼打藥,隻是幾片丹參讓陛下含著了。”盧正說這些話時候望望四周眾人,禦醫們俱都叩頭稱是,隻道陛下勞累過度,萬望太後保重身體無需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