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一老一少,站在洛陽東麵的城牆上,看著城牆外空曠又荒蕪的平地默然不語。
“想當年,洛河對岸,也是一片繁忙景象,隻是……不提也罷,反正你我都沒見過那場麵。如今既沒有滄海,也沒有桑田,隻有這斑駁痕跡了。”
看了看右手邊朦朧的夜色,腦子似乎浮現出當年洛水南岸平民百姓安居樂業的繁榮場景,被冷風一吹,似乎又消散得無影無蹤。
謝安撫摸著女牆上石頭的凹凸不平,似乎這東西記錄著當年的榮耀與恥辱一樣。隻是到了今天,它隻是一塊石頭。
謝安像是在跟蘇蕙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心中想得太多,反而腦子裏一片空白。
頗有當年諸葛亮寫《出師表》最後提到的“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的感覺,心中仿佛也經過了滄海桑田一樣。
“有一天我問趙川,為什麼不留在江左享福,既然能攀上謝家的高枝,又為什麼回到江北瞎折騰。
結果他跟我說,這天下已經沒有路,民不聊生,所以他要走一條別人沒走過的路出來。”
蘇蕙跟謝安聊天的內容,隻能可能是趙川,因為這是他們的交集,不然還能說什麼呢?
謝安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他是謝家的領袖,謝家是江左世家豪門,自然有自身的立場。趙川的想法恕他無法苟同。
司馬家怎麼玩的,晉國怎麼玩的,謝安自然也隻能怎麼玩,最多來點小改動,這是所謂的“階級立場”決定的,與他個人意誌無關。
身後世家的力量,是神器,可以讓他成神,也是枷鎖,讓他動彈不得。
“謝大人,你聽過溫水煮青蛙的故事嗎?”蘇蕙冷不丁問了謝安一句。
謝安收回遠眺的目光,看著蘇蕙,微笑著摸了摸自己的美須說道:“這個自然,那小混蛋逢人便吹噓這一類的東西,美其名曰心靈雞湯,在下自然是知道的。”
他接著說道:“青蛙在溫水裏太舒服,等誰燒熱了,再逃出去已無可能。”
謝安也不得不承認,趙川這廝還是有點水平的,故事很是發人深省。
“對呀,所以有一天我找來一口大鍋,裝滿冷水。將一隻青蛙放進去,下麵用柴火燒水,結果你猜怎麼樣?”
蘇蕙側過頭,一副小狐狸得逞的模樣。
“然後呢?”
“然後青蛙感覺到了有點熱,跳走了。”
蘇蕙說出了一個讓謝安吃驚的答案。
“就是跳走了啊,我親眼所見。於是我跑去問趙川為什麼會這樣,他說讓我不要在意那些細節,你覺得呢?謝大人?”
我還能說什麼?
就算謝安見多識廣,也沒碰到過趙川這麼無恥的人!
溫水煮青蛙的道理讓人很信服,而且容易產生聯想,但這個例子根本就不是事實好吧。
“趙川當時問我,都說皇帝是天子,是上天派下來管理人間的,溫水煮青蛙這個事情,難道比受命於天的故事更荒謬麼?”
後世的皇帝,對儒家“天人感應”的學說是又愛又恨,一來是統治合法性可以保證(天人感應學說是包括胡人的燕國政權和北魏政權都全盤接受的東西,更別提後麵的隋唐)。
二來是逼格比較高,顯得自己跟大臣們是完全不同的存在,這樣被人篡位的難度呈現幾何倍數增加。
隻不過,一旦有什麼天災人禍,天子就要出來背鍋,下罪己詔,甚至有可能會被權臣逼宮什麼的,因為這是你天子“無德”,老天給你的“懲罰”。
有利有弊,但總體而言,還是占便宜多一些。
這個說法如同皇帝的新衣,無論是誰,都不會揭破拆穿。
天子隻是人,甚至隻是普通人。
渣男的比例還很高,其中忘恩負義者比比皆是,做得好的大致上都是黑心之輩。
蘇蕙說得很對,“溫水煮青蛙”這個看上去像是真的,至少比“受命於天”的天子靠譜多了。人啊,其實都是活在別人編織和自己編織的謊言裏。
好像被一個小孩給鄙視教訓了!
謝安訕笑了一下,發覺這個蘇蕙雖然才十歲不到,但真是個有意思的小女孩,他仿佛想起了謝道韞小時候,似乎就很聰慧,隻是沒這丫頭古靈精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