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來,路過上海,許多熟朋友和我餞行,聖陶也在。那晚我們痛快地喝酒,發議論;他是照例地默著。酒喝完了,又去亂走,他也跟著。到了一處,朋友們和他開了個小玩笑;他臉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著。聖陶不是個浪漫的人;在一種意義上,他正是延陵所說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別人,能諒解別人,他自己也能“作達”,所以仍然——也許格外——是可親的。那晚快夜半了,走過愛多亞路,他向我誦周美成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沒有說什麼;那時的心情,大約也不能說什麼的。我們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這一回特別對不起聖陶;他是不能少睡覺的人。他家雖住在上海,而起居還依著鄉居的日子;早七點起,晚九點睡。有一回我九點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燈,關好門了。這種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對的。那晚上伯祥說:“聖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起來真是不知要怎樣感謝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沒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卻全是我的懶。我隻能從聖陶的小說裏看出他心境的遷變;這個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說。聖陶這幾年裏似乎到十字街頭走過一趟,但現在怎麼樣呢?我卻不甚了然。他從前晚飯時總喝點酒,“以半醺為度”;近來不大能喝酒了,卻學了吹笛——前些日子說已會一出《八陽》,現在該又會了別的了吧。他本來喜歡看看電影,現在又喜歡聽聽昆曲了。但這些都不是“厭世”,如或人所說的;聖陶是不會厭世的,我知道。聖,他雖會喝酒,加上吹笛,卻不曾抽什麼“上等的紙煙”,也不曾住過什麼“小小別墅”,如或人所想的,這個我也知道。
1930年7月,北京清華園。
我看出聖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裏昕。他卻並不是喜歡孤獨,他似乎老是那麼有味地聽著。給風的一封信風:
昨天翻看日曆,猛然想起你的生日快到了。一股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催我給你寫下這封書信。
風。你知道嗎,現在家鄉的夏天已經來到了。我寫信的時候,一縷縷調皮的暖風從窗外時不時地吹進屋裏,一不注意,就吹落了信紙,像一個頑皮的孩子,攪著你,又叫你喜歡。我索性把窗戶開大,任它吹來,在一陣陣暖暖的、癢癢的感覺中,我思念你的感情可以更加真切實在。因為,我清楚地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你向我吹來的就是這調皮的暖風。
初二的那一天,我早早地來到教室,坐在座位上哼唱著《同桌的你》:“明天你是否會想起,昨天你寫的日記……”想象著新同桌的美麗形象:她一定很溫柔,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
隨著一聲脆生生的“報告”,一個卷發、黑黑皮膚的男生站到了門口,班主任朝他一點頭,指著我的旁邊說:“你就坐這兒!”我眼前一黑,差點兒從凳子上摔下來。這個黑小子(你)就是我恭候幾天的新同桌嗎?請你不要生氣,當時我真是這樣想的。
你笑嘻嘻地坐到了我的旁邊,也不管我什麼心情,開口就報你的大名:“嗨!我叫齊風,大風的風。你叫什麼名字?”一張嘴,露出了兩顆長得很調皮的門牙,再仔細一打量,完完全全一頭卷毛。這下好了,班上要是演節目,讓這小子扮演黑人角色,都不用化妝!我沒有吭聲,你好像一點兒不在乎,繼續說個不停:“我這個名字呀,媽媽說不好,爸爸卻說好,國有國風,軍有軍風,家有家風,人有人風……”“什麼?還有人風?新鮮。”“對呀,人的秉性、人的誌趣、人的努力方向,都可以用風來代表。這都是我爸爸說的。”聽到這裏,我那股沮喪、失望的感覺已經減少一半。
上課了,你閉上了嘴,手卻出動了,我的東西都成了你的“玩具”,活生生一個多動症,攪得我都聽不好課了。“李恒,你來回答一下!”天哪,老師問的什麼我都沒聽見,我窘迫地站了起來。“等於98!”你輕聲地援助我。想不到這小子還挺樂於助人,我感動至極。當我說出98這個答案後,教室裏立刻發出一片議論聲:
“咦?怎麼會是98呢,明明是2×2嘛!”緊接著是哄堂大笑,窘得我頭垂得低低的。嘿!你竟探過頭來衝我擠眉弄眼。若不是在上課,我非好好揍你一頓不可!
下課了,你急忙向我賠不是:“誰讓我叫風了,這是開心的風,不刮不成交的風!”一股暖風從窗外吹到教室裏,吹到身上,癢癢的、暖暖的,就和現在的風一樣。我們就這樣成了好同桌、好朋友。從那天開始,你就時不時地向我吹來各種各樣的風,有頑皮的夏風,還有善解人意的春風……你還記得吧,一次物理月考成績發下來,最擅長物理的我,竟然名落孫山,我沮喪地躲到校園的一片小樹林裏低頭哭了起來。忽然,一陣充滿感情的口哨聲隨風飄到耳邊,那是《水手》的旋律,令人感動,令人振作。抬頭一看,你已歪在一旁,用心地吹著,一雙眼睛盯著我,流露出無聲的話語。那《水手》的旋律,像鼓滿風帆的春風,吹走了我心頭的沮喪,吹幹了我臉上的眼淚,你看見我笑了,就走上前揍了我一拳:“這點小事就流淚,算什麼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