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明白這是下策,可我們不和扶桑人虛與委蛇一下,難保戴季晟不會跟他們聯手。倘若我們和扶桑人在南北兩線同時開戰,戴季晟再借機發難,局麵就不可收拾了。”
“石卿,這不是‘下策’,這是引狼入室飲鴆止渴。”
汪石卿沉默了片刻,忽然一鼓勇氣,聲線低沉而懇切:“四少,打不贏的。”
“不能贏,也要打。”虞浩霆抬起頭,坦然望著他,“不戰,就沒有和的餘地。我們肯打,他們才肯談。”
汪石卿點了點頭,正要開口,外頭幾下略顯急促的敲門聲讓他和虞浩霆都皺了眉,火急火燎進來的人卻是葉錚。汪石卿見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毛躁樣子,不等虞浩霆吩咐,便主動辭了出去。
“總長,邵夫人和小公子的事有眉目了。”葉錚臉上沒有絲毫喜色,“恐怕是扶桑人。”
虞浩霆聞言,心弦一震。已經快一個月了,婉凝和一一始終沒有消息,他隻盼著是她故意躲起來,叫他們一時尋不到,然而此刻葉錚說的,卻是他最不願意麵對的結果:“哪兒來的消息?”
“我想著羅立群他們的線索是斷在華亭,咱們的人在租界裏做事不方便,就請我爹叫青幫弟子去打聽,正巧他們下頭有香堂碰上一件怪事兒。”葉錚急急解釋道,
“他們有人每天要往一處宅子裏送菜,去了兩回,覺得那些人不尋常,就裝著迷路想打探打探,誰知道那院子裏都是暗哨,沒走多遠就被攔回來了,可他碰巧瞧見有個窗台上擺了一溜杯子,那擺法像是我們幫裏求救的信號。青幫的盤道條口不外傳,這事兒您不知道,我在錦西的時候教過顧小姐,就是怕再出了李敬堯這樣的事兒。” 葉錚說著,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兩口:
“他們香堂裏的師父讓巡捕房的弟子找了個名目進去,回來也說看見了,而且宅子裏住的是夥扶桑人。因為事情蹊蹺,青幫的人也在查,後來總算找到一個拉黃包車的,說他幹娘在那宅子裏做工,十天能出來一次,誰知那女人天聾地啞還不識字,問了半天,隻知道那宅子裏頭關的是母子倆。正好我爹叫人打聽邵夫人和一一,聽說這事兒就拿了顧小姐的照片叫那女人去認,我爹剛打了電話過來,說那女人認了,就是顧小姐。”
虞浩霆聽罷,也不理會他忽而邵夫人忽而顧小姐的混亂敘事,推門出來,一邊吩咐郭茂蘭“叫羅立群馬上去華亭,多帶人手”,一邊叫著衛朔就往外走。
葉錚在後麵又猛灌了兩口水,才發覺他拿的竟是虞浩霆的杯子,連忙小心翼翼地放下,小跑著追了出去。
淩晨的夜色最濃,人也最易倦怠。
然而顧婉凝卻抱著睡熟了的一一倚在床尾,借著外頭熹微的燈光月光,盯著那架小座鍾上的雕花指針。床鋪下掖著一張撕碎了的紙條——是那女傭來收拾晚餐的時候塞在她手裏的,上麵刺了細密針孔,指尖摸過去,隻是一個用莫爾斯碼標示的時間:淩晨三點。
她將紙條握在手心的那一刻,鼻尖隱約一點酸澀。
“一一,一一,醒一醒。”她低聲叫醒一一,小家夥一邊揉眼睛,一邊哼哼唧唧地像是要哭,顧婉凝趕忙拍撫安慰:“噓,一一不哭,我們回家了。”
一一聽見“回家”兩個字,閉著眼睛就爬了起來:“……嗯,回家。”顧婉凝攬住他哄了快十分鍾,小家夥才總算醒過來,仍是皺著眉頭:“媽媽,要回家了嗎?”
黑暗中,孩子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婉凝捧住他的小臉:“一一,等一下就有人來接我們回家了,但是不能被壞人知道,所以,一一不可以哭也不可以吵,知不知道?”
一一點點頭,立刻把嘴繃了起來,一雙眼睛卻瞪得格外大,小狗一樣趴在床邊,默默看著顧婉凝赤著腳從床上下來,小心翼翼地搬過兩張椅子抵在門後,又拉開衣櫥把一一抱了進去:“一一乖乖待在這兒,媽媽不來叫你,就不要說話,記住了嗎?”
一一用力點了點頭,顧婉凝笑著在他額頭上親了親,一一忽然攀住了她的頸子,緊緊偎在她肩上,剛叫了一句“媽媽”立刻警醒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正在這時,庭院裏突然接連兩聲槍響,嘈雜嗬斥的人聲中燈光驟然亮起,顧婉凝剛把衣櫥關上,外頭已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夫人,請開門。”
“什麼事?”
顧婉凝一邊應聲,一邊推開窗子,隻聽槍聲漸密已然到了近處,門外的人不耐跟她多話,已然在撞門了,顧婉凝佯怒道:“你們幹什麼?”
一言未畢,房門已被撞開了一線,外頭的人一見門後抵了東西,越發奮力,兩張椅子瞬間就被推開了,鷹司衝進來亮了燈,隻見顧婉凝正探身往窗外大聲喊道:
“一一,不要出來!”
鷹司搶過去把她推在一旁,然而房子後麵原是片花園,沉夜之中夏樹蔥茂,燈光透出去唯見枝條密匝,影影綽綽,哪裏能看得見人影?鷹司遽然轉頭盯住顧婉凝,揮手吩咐道:“找到那個孩子,帶不回來就殺掉。”
顧婉凝盡力抑製住本能的戰栗,冷眼看著他身後的兩個隨從躍窗而出,突然轉身朝門外跑去,鷹司剛追出兩步,卻見顧婉凝戛然停在廳堂門口,掙紮了兩下,身形一僵,半聲驚呼也斷在了喉嚨裏。
“鷹司君,去找我那個侄子吧。”邵朗清的聲音從暗影裏傳了出來,烏木手杖在地磚上點出篤緩的悶響,另一隻手死死掐在顧婉凝頸間。鷹司聞言立刻穿過花廳去了後園,邵朗清毫不鬆動地扣住顧婉凝的頸子,將她“拖”到了花廳門口,冷笑著掃了一眼闖進來的虞軍特勤:“叫你們的長官出來,不然,你們誰都別想交差。”說著,手上加力,幾乎窒住了顧婉凝的呼吸。
這些換了便裝的虞軍特勤徑自卡住幾個要害位置,一聲不響持槍而立,邵朗清還要發話,卻聽回廊裏腳步匆匆,幾個戎裝軍官轉眼就到了堂前,當前一人一見邵朗清,訝然皺眉:“二哥,是你。”
邵朗清略鬆了鬆手指,嗤笑了一聲,道:“我還以為來的會是朗逸。”他一邊說,拇指一邊在顧婉凝頸間用力一按。
虞浩霆的目光卻並沒有落在顧婉凝身上,隻是逼視著邵朗清:“二哥,放了她,我讓你走。”
邵朗清卻置若罔聞一般,饒有興味地掐著顧婉凝的頸子,仿佛孩童逗弄幼獸,顧婉凝盡力想要忍住,但掙紮和忍耐都是徒勞,眼淚抑製不住地湧了出來。
虞浩霆的眸光越發犀冷:“你想要什麼?”
邵朗清微微一笑,手上卻絲毫不肯鬆動:“這就忍不住了?看來你還真是挺喜歡這丫頭的——那你怎麼還把她送給我三弟呢?哦,我忘了,你們虞家最拿手的就是籠絡人心,我父親廢了我一條腿就是為了你嘛。”
他嘲諷的語氣中依稀帶著一線溫情脈脈的殘忍:“小四,別的我也不想要什麼,我就想掐死這丫頭給你看。”
虞浩霆上前兩步,指節握得“咯咯”作響:“二哥,我賠你一條腿。”
邵朗清先是一愣,既而笑道:“你這是求我嗎?好,我倒要看看你怎麼賠我這條腿。”
虞浩霆一言不發掏出佩槍,抬眼對邵朗清道:“二哥,你傷的是左腿,我這就賠給你。”他說罷,“哢嗒”開了保險,槍口一低,身後的葉錚趕忙拉住他:“總長!”
邵朗清見狀哂笑:“你這是裝給我看,還是裝給這丫頭看呢?”
虞浩霆甩開葉錚,槍口指到了自己左膝,滿庭寂靜,連邵朗清也想看看他這一槍開不開得下去。
隻聽“砰”的一聲槍響,開槍的人卻不是虞浩霆。
邵朗清麵色驟變,一團血跡旋即從他肋下蔓延開來,他詫然回頭,握著槍從後堂走出來的,正是虞浩霆的侍衛長衛朔。
邵朗清手上力道一鬆,顧婉凝的身子便軟倒下來,虞浩霆趕忙搶上去俯身抱住她:“沒事了。”
顧婉凝卻攥住他的衣襟一邊劇烈呼吸,一邊搖頭,麵上淚痕縱橫,急切地想要說些什麼,但喉間除了幾聲沙啞的呻吟,根本什麼也說不出來。虞浩霆撫著她散亂的長發,把她攬在懷裏:“你先不要說話,我都明白。”顧婉凝滿眼焦灼地搖了搖他的手臂,指著自己住過的那間屋子,虞浩霆忙問:“是一一嗎?”
她剛一點頭,葉錚立刻進去,片刻間就把一一抱了出來,小家夥一看見顧婉凝,淚汪汪地叫了聲“媽媽”,便急急辯白起來:“我沒說話,是葉叔叔自己抓住我的。”婉凝轉身擁住一一,在他額頭臉頰上接連親了幾下,唇邊含笑,淚水卻簌簌而出。
虞浩霆一邊同羅立群交代善後,一邊望著一心安撫一一的顧婉凝。
他總記得她那樣嬌,連雨夜的雷聲都怕,偎在他胸口就像個孩子;然而現在,她仿佛已經不會害怕了,她的那些擔心憂慮都是為了一個孩子。
如果他們那個孩子還在,她也會這樣嗎?他忽然有些古怪的羨慕,卻不知道是羨慕一一還是羨慕邵朗逸。即便她不夠愛他,可如果他們那個孩子還在,她是不是就會願意留下來?
他正思量著,卻見顧婉凝剛抱起一一便踉蹌了一下,幸好被葉錚扶住,想是折騰了這大半夜,她又受了傷,必然難以支持,不暇細想就走了過去:“葉錚,替邵夫人抱著孩子。”
葉錚是哄慣了孩子的,當下便道:“一一,媽媽累了,葉叔叔抱你好不好?”
一一雖然不大樂意,但也覺出媽媽大約是不舒服,便決定給葉喆的爸爸一個“麵子”,聽話地伸了手。
“你怎麼樣?”虞浩霆輕聲問道,燈光下,她細柔的頸子上數痕指印青紫赫然,他極力克製自己不去觸碰,但每一痕都像是灼在了他心上。
婉凝搖了搖頭,“沒事”兩個字含在喉嚨裏喑啞微弱,虞浩霆眉頭一鎖,欲言又止,居然拿捏不出該怎麼跟她說話,是關心是客套是疏離是冷漠?都叫他覺得諸般不宜,煩躁地低了頭,卻一眼看見她裙裾下竟是赤著一雙腳踩在地上。他胸中一股無名火湧上來,一攬她的人,便打橫抱了起來。
顧婉凝愣了愣,一句話噎在嗓子裏,就是一串劇烈的咳嗽,虞浩霆眼中慍色更重,幾乎是訓斥的口吻:“你不要說話!”
葉錚逗著一一往外走,忽然發覺小家夥眼睛滴溜溜地瞪著他身後,便問道:“一一,你看什麼呢?”
一一嘟著嘴嘀咕了一句:“他抱我媽媽。”
葉錚回頭一看,心底倒抽了口冷氣,見一一仍是目不轉睛地往後看,隻好笑道:“你媽媽累了。你要是累了不想走路,你媽媽是不是就抱你啊?”
一一歪著頭想了想,卻皺起眉頭來:“我不認識他。”
葉錚正忖度著怎麼跟他解釋總長大人是誰,小家夥突然又開口問道:“你怎麼抱我,不抱我媽媽?”
他這一問,問得葉錚幾乎想吐一口血出去,腦子裏靈光一閃,連忙答道:“因為你比較輕嘛,抱你省勁兒啊。”一邊說一邊忍不住自讚急智,卻見一一嫌棄地看了他一眼:“葉叔叔,你真懶。”
虞浩霆抱著婉凝上了車,已經跟葉錚坐在副駕上的一一突然掙了一下,大聲道:“我要我媽媽。”葉錚隻好把他遞了過去。
沉夜一層層褪去,天色成了素樸的灰藍,車裏沒有人說話,一一也乖乖趴在顧婉凝腿上,隻是眼睛總在虞浩霆身上瞟來瞟去,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爬到兩個人中間,仰起臉看著虞浩霆:“你是誰啊?”
虞浩霆一向不愛逗小孩子,這會兒看著一一,總覺得直接答了顯得自己很無趣,想要逗逗他又不知道有什麼話題,隻好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點:
“你猜猜我是誰。”
一一回過頭,求助地看著顧婉凝,顧婉凝一則說話不便,二來胸中亦是五味雜陳,猶疑著是不是要製止一一去接近虞浩霆;於是,隻能意味不明地搖了搖頭。一一卻以為是顧婉凝也不認識這人,便不再和他說話,又蹭回了媽媽懷裏。
虞浩霆見這小人兒不搭理自己,頓時有些尷尬,想想也覺得自己無趣,想找個什麼玩意兒逗他一下,摸了摸衣袋,卻一無所獲。好容易車子開到德懋飯店的側門,他仍是抱了顧婉凝下車,一一卻忽然說道:“葉叔叔,該你抱我媽媽了。”表情很是認真。
他童音稚響,包括等在門口的郭茂蘭在內,一班人全都愣住,葉錚心底咆哮,臉上權當沒有聽見,也不敢看虞浩霆,抱起一一就走。虞浩霆還來不及想這小人兒話從何來,驚覺顧婉凝把臉埋進了自己懷裏,竟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臂彎,直到進了電梯,他方才覺得有些不妥,卻無論如何也不願把顧婉凝放下,強作坦然地對郭茂蘭道:“去給三公子打電話。還有,叫人送點潤喉的茶過來。”
他抱著顧婉凝到了頂樓套房,見葉錚正跟一一擠眉弄眼咕咕唧唧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不禁又有些冒火,一邊放下顧婉凝,一邊吩咐道:“葉錚,帶他去隔壁。”
葉錚看他臉色不好,連忙答了聲“是”,挾起一一就走,不防一一卻在他手裏踢騰起來:“我要我媽媽!我要跟我媽媽在一起!”
葉錚一臉無奈,虞浩霆也隻好點頭:“把他放這兒吧,你去找大夫來。”
一一腳一挨地,立刻就撲到了沙發上,端正地坐在媽媽懷裏,警惕地看著虞浩霆。虞浩霆見這小家夥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許多想說的話都沒了頭緒,恰好有侍應進來送茶,他索性就默默看著她喝茶。
顧婉凝啜著茶,心緒慢慢平靜下來。前塵種種,無論當初他對她究竟是什麼打算,這一晚,他肯這樣大費周章地救她出來,便是恩誼……她幾番欲言又止,終於低低說了一句:“謝謝你。”謝謝你?
出了這樣的事,她要跟他說的居然是“謝謝你”?
他們今晚原是特意安排了在扶桑留學過的人行動,誰知口音上出了問題,庭院裏槍聲一響,他腦海裏立時就閃出了那年在錦西她中槍之後的蒼白睡顏,他立刻就從車上跳下來,他們要什麼他都答應,真的,就算要他的命他都答應……可是,她居然跟他說“謝謝你”?!
他的慍怒都化成了酸楚,那在心底四溢的酸楚又鼓出了滿漲的憤懣:“你再說一遍!”
顧婉凝咬著唇不作聲,一一卻嚇了一跳,呆呆看著虞浩霆,不知道這人怎麼突然就發起脾氣來,虞浩霆知道這孩子是被自己嚇著了,急忙緩了神色,轉過話題:“你究竟是要去哪兒?”
顧婉凝仍是低著頭:“崇州。”
虞浩霆怔了怔:“你去崇州幹什麼?”
顧婉凝又呷了口茶,聲音更輕:“沈菁說,她可以推薦我去學校教英文或者音樂。”
沈菁?她真是想得出,他倒把這個人給忘了:“朗逸不知道你跟她有聯係嗎?”
顧婉凝搖了搖頭:“我和她的信,是請歐陽轉的。”虞浩霆苦笑,她就這樣處心積慮?
“你這都是為了什麼?”他這一問,顧婉凝卻不作聲了。
“總長。”郭茂蘭敲門進來,臉上頗有些不自在,“邵司令說……”話到嘴邊,看了看顧婉凝,忍不住咽了咽。
虞浩霆卻沒留意他的神色,隻問:“他什麼時候過來?”
“呃……”郭茂蘭遲疑道,“邵司令說,他這就動身去龍黔了,既然二夫人不願留在邵家,他也無謂強人所難,所以……您看著辦吧。”
虞浩霆一愣,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什麼看著辦?”
郭茂蘭隻好再努力解釋:“這是邵司令的原話。”
他看著辦?他怎麼看著辦?他娶她的時候怎麼不讓他“看著辦”?他擺手讓郭茂蘭退下,之前好容易壓下的怒氣又依稀升騰起來,他沉沉噓了口氣,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你不能自己待在崇州。”
他默然了片刻,背過身去,靜靜說道:“小霍現在在鄴南,你休息一下,我叫人送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