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惜月/我的良人卻已轉身走了
春雨如煙,一城深深淺淺的新綠,都洇在這淡淡的水霧裏,沒有風,任紅杏枝頭有多少繁華也隻得安靜。
“你幹嗎這麼早過去?”陳安琪一邊問,一邊張望車窗外的天色,這樣況味不明的天氣,她一向不大喜歡。
謝致軒把玩著她戴了蕾絲手套的小手:“庭萱借了老秦過去料理晚上的拍賣,老秦說你們這些太太小姐捐的都是首飾,文玩古董不多,我去瞧瞧有沒有能壓場的東西。”
安琪拱了拱眉尖:“北邊現在很缺錢嗎?”
“沒到那個地步,真要是到了那個地步,謝總長早就發公債了。”謝致軒微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義賣募捐支援前線,‘募’的不光是錢,更是人心。有一兩件能壓場的東西,新聞登出來才好看。”
“我可是揀最好的送過去的。”
謝致軒笑道:“知道知道,我夫人是最大方的。”
車子停在陳府門口,安琪臨下車時又囑咐了一句:“晚上我就不過去了,你記著把我那掛藍寶的鏈子買回來,別弄錯了哦。”
謝致軒連忙點頭:“夫人放心。”
國際飯店三樓的宴會廳已經布置妥當,謝致軒大略看了一遍,跟正在斟酌嘉賓位次的霍大小姐聊了幾句,便去翻拍品目錄,看了一遍,果然多是珠寶首飾,好在他早有準備。
謝致軒放下目錄進了陳列廳,老秦聞聲趕忙過來招呼,謝致軒四下看著一眾拍品,道:“待會兒我叫人送個哥釉貫耳瓶過來,你看著安排吧。”
老秦點頭應了,見他打量一眾拍品,倒省起一件事來:“少爺,有件東西您掌掌眼?”
謝致軒奇道:“還有你拿不準的東西?”
老秦謙謹一笑:“倒不是拿不準,卻是件舊相識。”說著,轉身取來一方插著牙扣的織金雲錦盒,“我想著,興許您有興趣。”
謝致軒看那盒子已覺得有幾分眼熟,打開看時,裏頭安然躺著一環翠鐲,濃碧瑩潤,盈盈欲滴。“這是……”謝致軒惑然蹙眉,擎在手裏細細端詳,“這是霍小姐拿來的?”見老秦搖頭,他越發詫異:“那……這鐲子是哪兒來的?”
老秦遲疑地看了看他,卻沒有答話,謝致軒哂笑道:“你告訴我又不壞規矩,快說!”
老秦嘿嘿一笑:“不是小的故弄玄虛,是這位夫人確實有些說不得。少爺,借您的手用一用?”
謝致軒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伸手給他,老秦匆匆幾筆,躬身在他掌中畫了個字出來——謝致軒的眉心倏然一緊:“是她?”
老秦垂目點了點頭,手中了無痕跡的一個“顧”字,卻叫謝致軒心中的一個疑竇呼之欲出:“她單送來這個?”
“一起送過來的還有兩件首飾。”老秦一邊說一邊在拍品目錄上指給他看,也都是好的。“不過,到底這一件,不是凡品……”說著,忍不住“嘖嘖”兩聲。
謝致軒捏著那鐲子沉吟道:“這件東西不要拿出去拍了,你估個價,我買了。”
“是。”
謝致軒把鐲子慢慢放回去,那滿城新綠也不能奪的空靈鬱翠在這一室琳琅中,靜謐得叫人心折。原來如此。他轉身要走,又想起一件事來:“這鐲子霍小姐看過了嗎?”
“霍小姐隻瞧了清單,東西沒有一一過目。”老秦說著,又是嘿嘿一樂,“倒是看了看少夫人的鏈子,說少爺您少不得自己買回去。”
夜雨淅瀝,車燈在山路上照出粼粼光斑,如濃墨暈染的山影比夜色更深。謝致軒一言不發地握著手裏的錦盒,這些年的戲,明明是花好月圓,卻一夜之間就轉了鏡破釵斷,荒腔走板得叫他百思不得其解,連安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外頭的流言蜚語沒個準頭,便是自家女眷也免不了嚼嚼舌頭,為了顧婉凝的事,安琪還和三嫂拌過嘴。本來他也想著,大約是虞霍兩家好事近了,誰知拖到現在也沒個消息。還有小霍,這幾年小霍南南北北地折騰,上一回他們見麵,算起來也有兩年多了,他以為他是一心要學虞浩霆,可三顆花熬出來,他臉上卻不見一絲神采飛揚。他直覺有什麼不對,可他不說,他也無從問起。
而今晚,老秦在他手裏寫出的那個“顧”字,刹那間擊穿了他所有的疑竇。他還記得那年,他說這鐲子沒能配成一對,他薄薄的笑容像秋葉離梢:“那算了。我過些日子就送人了。” 算一算日子,正是她生辰的時候。原來如此,可是若真的如此,那麼,確是死結了。
“你這是從哪兒來?” 自從回到皬山,除了安琪和駱穎珊,還有韓玿偶爾過來度曲之外,顧婉凝這裏從沒有過訪客。這個鍾點,謝致軒突然打電話說有事要見她,她原本就有些疑惑,此時見他竟然是一身禮服打扮,便更詫異了。
謝致軒聽見她的聲音,轉身笑道:“今天晚上在國際飯店有支援前線的義賣募捐,我去買了幾件東西。”
“你這麼晚過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嗎?”兩人甫一落座,顧婉凝便直言問道。
謝致軒卻不答話,等丫頭上好茶退了出去,才從衣袋裏拿出一個錦盒,推到顧婉凝麵前,緩緩開口:“你這件東西再不要拿出來了。”
顧婉凝一見那盒子,正是之前她叫人送到義賣委員會的那隻翠鐲,猶疑地看著謝致軒:“你這是……”
謝致軒端著茶淡然笑道:“這鐲子是小霍送給你的吧?”
顧婉凝一怔:“你怎麼知道?” 這鐲子當初小霍送她的時候,她頗有幾分喜歡,套在腕上戴了幾日,後來幾次被人嘖歎,知道這東西許是過於貴重,便很少戴了;出了南園的事情之後,她更是一次也沒有戴過,謝致軒怎麼會知道呢?
謝致軒接連呷了兩口茶,才道:“你要是不想要,還給他就是了,何必捐出去賣呢?”
顧婉凝聞言眉目皆低,她不知道他們的事情謝致軒知道多少,隻默默咬了咬唇:“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想,他如今也在北邊,我沒什麼能做的,這個若是能有一點用處,或許他也多一份平安。”
謝致軒訝然抬眼:“他去了綏江?他不是在唐驤那兒嗎?怎麼會調他去綏江呢?”
顧婉凝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聽韓玿說的。”
謝致軒看看那鐲子,又看看她,低低歎了口氣:“這鐲子,小霍是怎麼送你的?”
顧婉凝眉睫垂得更低,濃密的睫毛在顴骨上打下一片陰影:“是前幾年我生辰的時候他送給我的。我知道他手裏拿出來的東西,都是頂貴的……”
“你不知道。” 謝致軒搖頭打斷了她,“他也不敢告訴你。這鐲子是霍家的傳家之物,算起來,單是落在霍家恐怕也有百年不止了,是早先霍家祖上娶一位郡主的時候,帶來的嫁妝。”
他了然地看著麵露驚詫的顧婉凝,娓娓而敘:“那位郡主的父親昔年遠征洪沙平叛,洪沙國主以國禮奉上——裏頭就有這隻鐲子。世上最好的翡翠都出自洪沙,可是洪沙國主手裏也不過隻有這一隻。那位王爺還朝之後,將鐲子交還大內,皇帝又賞賜下來,後來就帶到了霍家。霍家累世顯宦,幾代人搜尋了這麼多年都沒能再找到一隻相配的。”他說到這裏,不自覺地停下,神情複雜地望著婉凝,“那年小霍從錦西回來,拿了這鐲子來找我,托我務必幫他配成一對。我家裏的洋行、銀樓、古董鋪子找了兩個月,尋了三隻頂尖的老坑玻璃種鐲子,一個一個比過去,還是不成。他才跟我說了這鐲子的來曆,也不知道是怎麼從他祖母手裏哄出來的。”
顧婉凝的指尖從那鐲子上摩挲著滑過,低低道:“我不知道,我以為……” 她忽然說不下去,翡翠她不大懂,不過是見多了好的,看過去也知道名貴,但是霍仲祺送出來的東西自然都是好的,她並不怎麼在意,隨手套在腕上,還以為是他一時想起她的生辰,懶得花什麼心思,就選了件頂貴的,卻沒想到會是這樣。
花廳裏隻有座鍾悠悠擺動的嘀嗒聲和著窗外的微雨纏綿,烏木條屏上的青綠山水雲光翠影,溫潤明麗。她靜靜地坐在燈影裏,不聲不響,人已入畫。
怎麼就會到了這個地步呢?謝致軒也一時無言,他愛安琪,安琪也愛他,他明白那些銀鏡台前人似玉,金鶯枕側語如花的溫柔繾綣,卻不明白,他們這萬縷牽絲的糾纏怎麼就會到了這個地步呢?
他遙遙想著當年,姑姑叫他到棲霞盯虞浩霆的梢,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她。他一時大意,讓她和浩霆鬧翻了,侍從室裏一片雞飛狗跳。他和小霍帶她去看戲,她出了事,浩霆瘋了一樣傷心,小霍沒日沒夜地守著她,現在想想,大約那個時候,仲祺的心意就已經在她身上了。後來,她和浩霆分手,浩霆在她門外的雪地上站了一夜,也沒能叫她動容;再後來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嫁了朗逸,小霍一個人遠走隴北,再不肯回來……這些事和他都沒有關係,他不過是冷眼看著他們各自傷心罷了。可比起現在說不能說,忘不能忘,那時候的傷心也都曆曆分明。
韶華拋人,細雨流光,那時候,他們多年輕啊。
謝致軒起身告辭,臨出門時又回頭笑道:“錢的事情,我和大哥想辦法。江寧的軍費再吃緊,也還用不著你來賣首飾。”
謝致軒回到家裏,安琪還沒睡,拎起他的外套晃了晃:“義賣早就完了,你又去哪兒了?也不告訴我一聲。”
謝致軒笑道:“我去訪了一位美人兒,你聞出什麼沒有?”
安琪把手裏的衣裳往沙發上一丟:“我的鏈子呢?”
謝致軒打開皮包,摸出個皮麵盒子雙手遞了過來。安琪看也不看,順手擱在了妝台上,回過頭來見謝致軒把玩著自己的火機若有所思,遂道:“你要抽煙出去抽。”
謝致軒一愣,連忙收了手裏的火機:“沒有。”
安琪又細細打量了他一遍,輕盈盈偎到他身邊坐下:“怎麼了?是出什麼事了?”
謝致軒含笑搖頭:“沒有。”話音未落,臂上就被安琪用力扭了一下:“說實話!”謝致軒倒抽一口冷氣,看著安琪直勾勾的眼神,無可奈何地笑道:“我去了趟皬山。婉凝也捐了首飾,我順便買了,給她送回去。”
安琪聞言,緩緩放鬆了他,沒有作聲。謝致軒見她這個形容,不由好笑:“怎麼了?”隻聽安琪幽幽丟出一句:“你待她也這麼殷勤。”說著,捋了捋睡袍的帶子,站起身來。
她一向是辛辣爽直的性子,這樣楚楚的神態卻是少見。謝致軒連忙拉住她的手,失笑道:“你這是疑心我?哪兒至於!你聽我說,是她這件首飾不尋常,賣不得。”
安琪聽了,疑惑道:“為什麼?是虞四少送給她的?”
謝致軒搖了搖頭,歎道:“是小霍送給她的。”
“那有什麼賣不得的?”安琪仍舊沉著臉色,“小霍送她的東西,你怎麼知道?”
謝致軒攬了她坐下,溫言道:“這件東西是霍家的傳家之物,我以前見過。婉凝不知道,才拿出來賣的。真要叫人買了去,豈不可惜?”安琪聽著,猶自將信將疑:“就是這個緣故,沒有別的?”
謝致軒捏了捏她的臉:“那還能有什麼?寶貝,你平日可沒有這麼小氣,婉凝又和你要好,你今天是怎麼了?”
安琪被他問得頰邊一紅,倚在他肩上輕聲道:“我們在學校的時候,一個班級的女孩子,婉凝是頂漂亮的。虞四少喜歡她,小霍也喜歡她,男人都是見色起意的,你認識她這麼久,就沒動過心?”
謝致軒先是皺眉,既而笑著揉了揉她的發:“傻瓜!燕窩魚翅雖好,卻也未必人人都愛吃,我就偏喜歡吃白菜豆腐。”
安琪撲哧一笑,卻又板了麵孔:“原來我在你心裏就是白菜豆腐!燕窩魚翅你也未必是不愛吃,許是吃不起呢?”
謝致軒垂眸而笑,索性攬過她靠在自己懷裏,“我有多少身家,你可都知道,有什麼東西是我吃不起的嗎?”說著,忽然起起一件事來,“小霍的事,你也知道?”
安琪點了點頭,眉宇間浮起一縷薄愁:“他一早就喜歡婉凝,又不敢說。我還以為他放下了,沒想到連傳家的東西都能拿來送人……我是有點羨慕婉凝,總有人對她這樣癡心。”她說著,忍不住歎了口氣,“其實,你妹妹那樣執念也有她的開心,我們這樣尋尋常常,怪無趣的。”
謝致軒撫著她的頭發笑道:“我問你,要是我們有個女兒,你是盼著她將來像婉凝一般呢,還是像致嬈那樣?”
安琪默然想了想,道:“那還是像我這樣好一些。”
謝致軒笑道:“這不就結了!你還羨慕她們做什麼?”
炮兵團的調令下來,唐驤親自叮囑叫霍仲褀不必去,誰知這位霍公子在電話裏頭就較了勁:“唐次長,您調我的兵,不調我這個長官,這個調令我沒臉發下去。”
若是換了別人,這份豪情血氣倒叫唐驤有幾分賞識,隻是政務院長的公子,又是虞浩霆特意派給他妥善安置的,再有豪情血氣,也不能填到沈州去。擱下電話,跟坐在對麵沙發裏的汪石卿對視了一眼,苦笑道:“石卿,你不是跟這位霍公子有交情嗎?正好你在,去幫我勸勸?”
汪石卿含笑點頭,眼中卻沒有附和的意思:“小霍脾氣拗,他實在要去,就由他吧。炮兵又不是步兵,就算真到了前線,也盡有人‘照顧’他,說不定直接就安置在總長行轅了。” 他說著,沉了沉眼波,“況且,他人在綏江,也能安一安江寧的人心。”
唐驤眼中掠過一絲凜然:“怎麼?江寧那邊有異動?”
“現在還沒有。不過以後就說不準了,以防萬一吧。”
唐驤靠在椅背上思忖了一陣,還是搖了搖頭:“不行,這件事總長有交代。”
汪石卿見他如此說,也不再堅持,整裝起身:“那好,我去試試看。要是不成,你幹脆叫憲兵把他綁到行署好了。” 虞浩霆年輕,難免顧及這點子幼時的兄弟情分,唐驤這個人多少年了還是這樣一味地寬厚,可惡人總也得有人來做。
汪石卿到的時候,霍仲褀正在帶人分拆他們的卜福斯炮,小霍已然換了鋼盔,繃緊的下頜線條如削,束緊的斜皮帶一絲不苟,唯有一條蛇皮馬鞭轉在手裏,依稀還有一點往日的少年倜儻。
“霍團長,您這是要抗命啊?” 汪石卿施施然下了車,霍仲褀一見是他,眼裏閃出一點笑意,神色卻仍是肅然:“軍令如山,我這是奉命。” 說著,迎上前去微微一笑:“石卿,好久不見,你怎麼來了?”
汪石卿亦笑道:“我是給唐次長來當說客的。”
兩人進了團部的辦公室,霍仲褀便吩咐勤務兵泡茶,汪石卿嚐了一口,不由皺了皺眉:“你如今就喝這個?”
霍仲褀笑道:“這也是六安的瓜片,隻不過不是內山茶罷了。好的我都送人了,委屈汪處長了。”
汪石卿把茶放下,半真半假地哂笑了一聲:“鄴南這裏還有人敢敲你的竹杠?”
“不關別人的事,是我強人所難,總得有點表示。”霍仲褀自己嚐著杯裏的茶,倒像是很滿意,“我們這次去綏江,山長水遠,也不知道戰事會有什麼變故,說不定一到就要調上去了,彈藥——我總得帶上半個基數吧?一發炮彈二十美金,你算算……多少斤茶葉也不夠啊。”
汪石卿呷著茶細細聽了,又抬眼打量了他一遍:“你真的要去綏江?”
“嗯。”
汪石卿忽然站起身來,關了辦公室的門,背對著霍仲褀默然站了片刻,才慢慢踱了回來:“仲褀,你不要去了。”
霍仲褀瞧著他,莞爾笑道:“行了!你人也來了,話也說了,情我領了,你回去跟唐次長複命吧。”
汪石卿卻沒有看他,也沒有笑:“仲褀,我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去綏江。”
霍仲褀的笑容猛然一僵,下意識地端了茶掩飾自己的失態:“石卿,你這是……”
“南園的事,不是你的錯。”汪石卿的口吻平淡如水,聽在霍仲褀耳中卻是一聲霹靂,他手裏的杯子“啪”的一聲掉在桌上,茶水潑濺出來,洇濕了近旁的書函,霍仲褀顧不得收拾,死死盯住汪石卿,聲音卻虛軟發顫:
“……是……是沈姐姐知道?她告訴你的?”
汪石卿坦然對上他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那天的事是我安排的。我叫人在武康扣了那批軍火,我叫你回去替我送戒指,我叫玉茗留下那丫頭,在她杯子裏下了藥……你想明白了沒有?”
霍仲褀兩臂撐在桌上,麵色慘白,眼中卻暴出了血絲:“為什麼?”
“為總長該娶霍小姐,為她不配做虞家少夫人,為虞霍兩家沒有齟齬——”汪石卿仿佛全然沒有察覺霍仲褀的反應,語氣一轉,話鋒如刀,“為你念念不忘覬覦你四哥的女人。”
他說罷,竟有閑適端起茶來呷了一口:“這種事,越得不到,就越放不下。我不想見你和四少為著這麼一個女人,生分了。” 他話音才落,不防霍仲褀抄起桌上的馬鞭抽過來:“汪—石—卿!”
一鞭打在他手上,抽出道血痕來,茶杯應聲而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汪石卿卻不驚不怒,隻是垂眸而笑:“玉茗給那丫頭下了藥,你可沒有。小霍,捫心自問,要是這件事我一定要做,你願意是你,還是別人?” 說完,便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從去年秋天開始,虞軍在北地的防線接連後撤,扶桑駐屯軍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推進到了鬆陽-沁倫一線,國內報章輿論鼎沸,直斥虞軍“勇於私鬥,怯於公戰”,江寧政府不得不做出個守土衛民的表態,虞軍這才在鬆陽陳兵拒敵,然而戰端一開,接下來的事,就誰也無法控製了。
整整一個春天,幾乎每個星期的報紙上都附著或長或短的陣亡名單,駱穎珊彈了彈手裏的報紙,一聲深歎:“葉錚說,鬆陽那一仗,一個團填進去,三天,番號都沒了。”
顧婉凝聽著,眉宇間頗有幾分憂色:“聽說,空軍也折損得很厲害?”
“嗯。”駱穎珊點了點頭,“之前從歐洲買的飛機不如扶桑人的新機型好,重新從美國訂購要時間,可戰事不等人。”她見顧婉凝麵上神色含憂,不免有些好奇:“怎麼了?”
“我有個同學的未婚夫上個月調到綏江去了,到現在隻來過一封信。”
駱穎珊一時也沒有開解的話,隻好笑道:“許是讓軍情部的人截了,正審查呢!”擠不出歡喜,笑也笑得心虛,跟著又是一歎,悄聲嘀咕道:“想想也是,幸好葉錚還留在江寧。”
顧婉凝覷著她,唇角輕輕一牽:“你這麼惦記他了?”
駱穎珊臉上微熱,口吻猶自倔強:“那怎麼辦?他總是葉喆的爸爸。”言畢,見顧婉凝眼中盡是了然神色,不由氣餒,半嗔半怨地丟出一句:“你就沒什麼擔心的嗎?”
顧婉凝又牽了牽唇角,淺笑如愁:“我是沒什麼擔心的。”
駱穎珊一想也對,不管是總長大人還是一一的爸爸,確實都不必擔心。隻是她既和邵朗逸翻了臉,又被安置在了皬山,該是跟總長大人重修舊好的意思?可是虞浩霆回了江寧幾趟,連去看她一回也沒有,算怎麼回事兒呢?
依然能無憂無慮的,大約隻有孩子。
一一和葉喆是被帶到醫院來種牛痘的,葉喆以為有“豆”可吃,一一以為有“牛”可看,沒想到居然是被護士按住一人挨了一針,兩個人互相看著,誰都不好意思先哭,憋著憋著就忘了疼,撇了撇嘴一塊兒到草坪上打滾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