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孤注擲溫柔 終章16(2 / 3)

霍仲祺譏誚地一笑:“你再說一句,我馬上就走。”

等那人打著哈哈住了口,他才摘下軍帽遞給馬騰。席間早讓出了位子給他,還順帶挪過來兩個妝容精致、身份模糊的摩登女郎。他依然能在一瞬間辨得出她們的香水是玫瑰還是晚香玉,但這鶯聲燕語、甜笑秋波卻讓他連答話的興趣也提不起分毫。

他一落座,便招呼侍應要了一杯橙汁,有和他熟絡的人立刻就拍著桌子叫道:“小霍,你這是幹什麼?誰不知道霍公子從來都是海量。”

霍仲祺把麵前的酒杯放回侍應的托盤,對眾人微笑道:“不好意思,我身上有傷,遵醫囑,戒了。”

曖昧恣肆的調笑,機巧輕佻的言語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不假思索便能敷衍得賓主盡歡;然而眼前的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又讓他無比陌生。他看著桌上的琳琅珍饈,身畔的姹紫嫣紅,腦海裏浮出的卻總是硝煙盡處的斷壁殘垣汩汩鮮血,以及超出人想象之外的死亡——瞬間的,漫長的,靜謐的,劇烈的,安然的,破碎的,兄弟的,敵人的——比死亡更摧枯拉朽的,是重疊無盡的死亡。

眼前的一張張笑臉變得模糊,胸口突然一陣想要嘔吐的窒息之感,他強笑著拒絕掉各式各樣的挽留,直到濕鹹的海風吹進車窗,他才放鬆下來。用力捏了捏眉心,隻想下一秒就能看見她,看見她安然沉靜地照料睡熟的孩子,看見她低下頭時的溫婉微笑……但他踏著月色回來,步履匆匆又戛然而停,隻是一扇門,他卻不能說服自己去敲。

他繞到沙灘上,海浪退去後的沙粒濕潤溫暖,恒久的潮聲和她房間裏的燈光,讓他漸漸安下心來。

直到那燈光無聲熄滅,他才踱回自己的房間,按醫生叮囑的數量從隨身的褐色藥瓶裏數出藥片,一口水咽了下去。借著月色審視了一遍房間,抽出壓在枕下的魯格槍,重新上膛試了試手感,靠著床頭和牆壁的夾角慢慢坐了下來,這是房間裏最安全的位置——自從他不再需要有人晝夜看護之後,這是他唯一能入睡的方式。

一一睡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就生龍活虎地爬了起來,巴巴地跑去跟霍仲祺商量,可不可以再到軍艦上玩兒一次。霍仲祺一答應下午就帶他去,小家夥立刻雀躍起來,一個上午都安安靜靜,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他。小霍帶著他在沙灘上似模似樣地壘出一艘“軍艦”來,一一繞著轉了兩圈,很是滿意,便決定給這船起個名字。

霍仲祺想了想,道:“來,把你的名字寫上去。”

一一聞言,笑嗬嗬地在船身上劃了兩下,小霍莞爾一笑:“你這個太簡單了,大名會不會寫?”

一一點點頭,手指一筆一順地把自己的名字畫了出來,霍仲祺見了,卻道:“寫錯了吧。”

一一自己看了看,搖搖頭:“媽媽教我的,沒有錯。”

霍仲祺也不和他爭辯,在邊上重新寫了個“邵”字:“是不是該這麼寫?”

一一歪著頭看看他寫的,又看看自己寫的,糾正道:“你寫得有點像,不過不對,我媽媽教我是這麼寫的。”

霍仲祺笑了笑:“你叫邵珩,對不對?”

“對啊。”

“那就是這個字。”

“不是,我媽媽教我的不是這個字。”

霍仲祺想了想,點著那兩個字試著跟他解釋:“你姓‘邵’,是這個字;你寫的這個,也念‘shao’,但是沒有這個姓。”

一一聽到這兒,一口打斷了他:“我不姓邵。”

“你不是叫邵珩嗎?”

“是呀。”一一皺了皺眉,覺得這次跟他溝通起來很不順暢,“我叫紹珩,但是我姓顧,我的名字有三個字,我媽媽的名字也有三個字,最前麵一個字才是姓。”

霍仲祺一愣,脫口道:“你怎麼會姓顧呢?”

一一擺出一個“你好像有點笨”的表情:“因為我媽媽姓顧,所以我也姓顧,我叫顧紹珩。”接著又很體貼地補充了一句,“有點不好寫,你要是記不住,就叫我一一吧,我媽媽也叫我一一。”一邊說,一邊偷偷扁了下嘴,“隻有我惹她生氣的時候,她才叫我名字。”

小家夥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霍仲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卻凝重起來。

執掌江寧海軍的黎鼎文和溫誌禹是昔年留英的師兄弟,跟著不列顛海軍養足了一副紳士派頭,咖啡、雪茄、高球樣樣精通。霍家在青琅的別墅裏恰巧有去年新置的微高場地,兩人一見技癢,談完公事幹脆就地切磋起來,小霍高球玩兒得不熟,索性靠在沙灘椅上,啜著加了冰的鳳梨汁閑閑觀戰。

馬騰待在邊兒上更覺得他們掇弄著個小白球戳來戳去,實在無聊得緊,明豁豁的陽光曬得人有些犯懶,碧藍的海水在視線盡處漲成一條和緩的弧線,綴著幾點雪白的帆影……這情形他頭一天看見,心裏的興奮勁兒跟一一也差不了多少,可看了幾天也就習以為常了。他是旱地上長大的孩子不會遊水,被潮水蕩久了還有點兒發暈,連帶著跟邊兒上幾個海軍軍官也沒什麼話說——這些仁兄一水的雪白軍裝,襟前袖口金燦燦的銅紐子在陽光底下直晃人眼,幹淨得跟新郎官似的,也能打仗?他挑剔地打量著黎鼎文和溫誌禹帶來的副官和隨從,忽然覺得這幾個人有點兒不大對勁兒,雖說神態舉止都溫雅穩重沒什麼毛病,但目光卻都撇開了他們專注揮杆的長官,不約而同地朝著另一個方向——那種帶著點兒毛躁的驚喜眼神兒,是男人的心照不宣。

馬騰跟著看過去,隻覺得脖子側邊的血管輕輕一跳,隔著夏花簇擁的泳池,潮水起落的海灘邊上遠遠能望見一大一小兩個人影,踩著浪花跑來跑去的小家夥當然是一一,陪在他身邊時不時把他從潮水裏拽回來的自然是顧婉凝。隻是——馬騰臉上一燙,這這這……這位顧小姐平日裏看著也是文文雅雅規規矩矩的,這會兒居然……青天白日的,這算怎麼回事兒喲?雖說他們離得遠看不太真切,可是誰都看得出來她身上就沒有正經衣裳!他說這幾個人模狗樣的小子瞧什麼呢?還真瞧見好的了是吧?

他連忙在霍仲祺肩頭搖了兩下,磕磕巴巴地“舉報”:“師……師座,師座……”

霍仲祺被他驟然一推,手裏的鳳梨汁差點灑出來,皺著眉斜了他一眼:“怎麼了?”就見馬騰盯著遠處的海灘,臉色漲紅,嘴裏隻喃喃著:“師座……”

小霍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先是一怔,旋即就察覺了身邊的情形,撂下杯子,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走了過去。

她背對著他,長發鬆鬆編了起來,發辮被海水打濕了一半,烏黑的發絲貼在蝴蝶骨上,白色的泳衣係帶在頸後打著個小巧的蝴蝶結,盈盈一握的腰肢和纖巧勻長的腿比她身後的碧海豔陽更加耀人眼目。

“霍叔叔。”蹲在潮水裏的一一先看見了他,抹著臉上的沙粒和海水,拍著水花跟他打招呼。

顧婉凝亦回過頭對他微微一笑,隨即轉過身去“監督”一一不過多地涉入潮水。

她若無其事的明朗端然,讓他一路過來的煩躁又添了憤懣,也不知道是憤懣馬騰的大驚小怪,還是憤懣他自己的幼稚。然而下一秒,那在陽光下美好得有些過分的曲線,把他剛剛壓下去的憤懣和煩躁一股腦兒推到了透鏡的焦點,陽光一照,馬上,就著了。

霍仲祺不自覺地皺了眉,抖開手裏的外套罩在了她肩上,顧婉凝訝然轉身,見了他蹙眉的神態才反應過來,隻是她掩唇一笑,打趣他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不防霍仲祺突然攔腰將她抱了起來,朝近旁的兩個婢女吩咐了一聲“看好小少爺”,轉身就走。

趴在沙灘上等下一波潮水的一一驚覺身後有變故,趕緊站了起來,看著霍仲祺快步離開的背影,茫然之後便嘟了嘴,媽媽明明是在跟他玩兒的,不跟他打招呼就把媽媽帶走,霍叔叔很沒有禮貌啊!而且,不跟他打招呼就把他媽媽抱走了,他怎麼覺得好像有點眼熟……大人總是說小孩子要有禮貌,可是大人才沒有禮貌呢。

沙灘那邊的一班人遙遙望見這一幕,黎鼎文權作什麼都沒看見,隻是低了頭專注揮杆,溫誌禹覺得有趣,便笑吟吟地問馬騰:“是什麼人?”

馬騰沒好氣地嘀咕:“我們夫人!”

溫誌禹一愣:“你們師座結婚了?”

“快了。”馬騰隨口糊弄了一句。

唉,說是這麼說,可仔細一盤算,這位小姐還真是有點兒麻煩。眼瞅著一個俏生生嬌滴滴的丫頭,居然就這麼變戲法兒似的弄出個娃娃來,他驚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可他們師座都不介意,他還能說什麼?想想也是,鬼門關上轉過一圈的人,能活著回來見著可心的女人,又白撿了個兒子,說起來也算占足了便宜。

不過,女人真不能縱得太厲害,瞧瞧今天這個有傷風化的扮相,真該好好管管!他們師座就在這上頭少主意,早管教好了,說不定就不會弄出這麼個不清不楚的娃娃來了,真叫人犯愁啊!可話說回來,這小家夥倒真是個漂亮的娃娃,跟他娘親一樣招人疼,有時候,說不好哪個小眼神兒轉過來,他咂摸著還覺得有點兒眼熟……眼熟?

小霍剛把婉凝帶到門廊,顧婉凝就在他胸前推了一把,霍仲祺順勢把她放下,一低頭,正對上她抿緊的唇和惱怒的眼。

“其實我……其實是那邊有客人……” 他不由自主地回避她的目光,期期艾艾地想要解釋,卻又覺得這些話連他自己都不能信服。青琅的各色海水浴場裏,上至名媛淑女下到小家碧玉,穿著泳衣拋頭露麵的比比皆是,何況是自己家?

他被父親打發到燕平讀書那年,整個暑假都跟謝致軒耗在這兒,從別墅區的湛山到向公眾開放的太平港,挨個浴場泡過去,專門編派品評哪裏的女孩子漂亮活潑身材好,有一回口哨吹得太輕佻,還差點跟人家男朋友打起來,他還嫌人家小家子氣;現在想想,要是有人這麼調戲她,他興許一槍托就砸過去了……

霍仲祺舔了舔嘴唇,眉睫一低:“其實也沒什麼。” 他麵色泛紅,襯衫上沾了水漬,神情越來越狼狽,她不說話,他隻好繼續找補:“其實,我是怕你曬著……”

顧婉凝原本一直冷著臉色,聽到這句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戲謔地抬眼看他:“那謝謝霍公子了。”

霍仲祺臉色更紅,再支吾不出什麼話來,搖了搖頭,也唯有窘迫微笑。

是誰說過——微笑是化解尷尬的最好方式。

門廊上的淩霄,花如蠟盞,葉如碧瀑,蜿蜒低垂的藤蔓托著一簇微開的豔橙花蕾,在晴風中低低搖曳。日光遲遲,時間仿佛突然慢了下來,連她睫毛的細微顫動都清晰可見,他的外套罩在她身上空落落的,冷硬的戎裝嗬護著嬌柔娟好的女子,宛如一山青翠之中赫然開出的一朵白茶,晶瑩輕潤,無聲無息,隻那一朵,便叫他覺得如過千山!

他的目光越來越專注,她惶然察覺了什麼,淡淡的紅暈從臉頰一直泛到頸子,下意識地攬緊了身上的外套,她連忙擎出一個明快的笑容,想要說些什麼,然而他幽亮的眸子忽然低了下來,越來越近的,還有比陽光更明亮溫熱的男子的氣息。

她梨渦淺笑,是他這一生最美的風景。

他閉上眼,遠處海浪輕拍,海鷗啾鳴,她清甜的氣息讓他心上有柔軟的疼,像是有海浪打到眼底,他仿佛觸到了她柔軟的唇瓣,他不自覺地蹙了眉尖,還沒來得及讓那美好的觸感再真切一點,他的胸口卻突然被人抵住了。

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她驚亂的麵容,還有,推擋在他胸口的雙手。

停滯的那一刻時光,從他麵前呼嘯而過。

他望著她,煞白了臉色倉促地退開,握成拳的右手掩在唇上,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他望著她,眼中的戀戀溫柔刹那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和羞恥。

一一在沙灘上已經有一個“艦隊”了,新添的一艘“戰列艦”剛裝上炮塔,小家夥忍不住拍了拍手,一抬頭,欣喜地叫了一聲:“媽媽!” 小霍匆忙向來人敷衍了一個沒有展開的笑容,便低了頭,尤為專心地清理周圍的細沙,一抹明麗的嫣紅掃進他眼尾的餘光,耳畔是一一興奮的聲音:“媽媽,霍叔叔說一會兒可以帶我去水族館,你要不要去?裏麵有珊瑚,還有很大很大的魚骨頭……”

婉凝皺了皺眉:“媽媽不去,媽媽不喜歡看標本。”

一一惑然問道:“標本是什麼?”

“嗯,你去看了就知道了,有的也很漂亮。”婉凝擦了擦他臉上的沙粒,“來,去衝個澡,換衣服。”她話音剛落,霍仲祺便牽著一一站了起來:“我帶他去吧。”他明明有許多話想對她說,卻又不敢去看她的眼。

晴空碧海,目之所及都是深深淺淺透明的藍,她走在潮水邊緣,白衫紅裙,走到哪裏,哪裏就是一幅有了焦點的水彩。 他慢慢靠近,卻不願驚動,直到她轉過臉,讓他看見那淡淡的笑靨彎彎的眼,他才覺得,周遭的一切都驟然鮮活起來——陽光有了溫度,海浪有了聲音,夏花有了香氣,歸舟有了港灣。

他走在她身畔,目光眺望著遠處的岬灣,手卻突然捉住了她的指尖。纖巧的柔荑像被捕獲的雛鳥,微微顫動,卻終究沒有逃離。他握得更深,索性牽了她的手背在自己身後,一低頭間,無法掩飾的笑容明亮飛揚,像折射在夏花上的陽光。

霍仲祺又走出幾步,忽然腳步一停,握著她的手跪了下來:

“顧婉凝小姐,我——霍仲祺,謹以摯誠心意,懇請你做我的妻子。不知道你是否願意給我這個榮幸?”

顧婉凝一怔,笑靨倏然隱去,咬著唇避開了他的目光,良久沒有言語。

霍仲祺亦覺得自己冒失,紅著臉站了起來,麵上的笑容尷尬中帶著一點靦腆:“你別多想,我就是一時……呃,不是,我是真的想……”

“我明白。” 顧婉凝低低打斷了他的詞不達意,“這件事我沒有想過,我要想一想。”

霍仲祺連忙點頭:“你不用為難,我……” 他說著,忽然自嘲地一笑,“我連戒指都沒備著,這一次不算。”

她雙手抱膝坐在遮陽傘下,看著一隻沙蟹飛快地橫行而過,身後傳來一個溫潤的女聲:“顧小姐。” 婉凝回過頭,隻見不遠處一個芝蘭扶風的倩影含笑而立,雅藍條紋的短袖長裙越發顯得她頎長端秀,花紋簡潔的蕾絲手套式樣優雅,手上沒有戒指或者鐲釧,唯有一隻玫瑰金色的腕表在豔陽之下光芒熠熠。

“霍小姐。” 婉凝一麵同她打招呼,一麵歉然微笑著起身。

霍庭萱的笑容在豔陽之下也毫無瑕疵:“我聽他們說,仲祺帶一一去水族館了。”

顧婉凝點點頭:“這個時候也快回來了。這裏有些曬,您進去等吧。”

霍庭萱笑微微地打量她:“顧小姐要是有空,不知道方不方便和我聊一聊?”

她上一次見她,還是當日唐公館的派對,她驚鴻一現,便是風雨滿城,待到後來,已經沒有人再去追索當初紅顏禍水的飛短流長,同後來的烽火狼煙有什麼樣的牽連。但她仍有些許好奇,她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呢?

眼前的女子,依舊是雪膚烏發,薄綢的洋裝襯衫無袖駁領,蓬起的嫣紅裙擺露出沾了沙粒的光潔小腿,手上拎著鞋子,乍一看仍然像個十八九歲的小女孩,但言笑之間,昔日的嬌憨神態已然淡了,又或者,她那樣的姿態不肯流露在她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