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爵士有點感喟,「痛失英才。」
少女十分傷懷,「人人都那麼說。」
「你願意繼承他的誌願嗎?」
少女說:「我一定會努力。」
劉爵士寬慰地笑,「你同你母親是兩個人。」
少女一怔,聽得出他語氣中貶多於褒,「但是我長得非常像她。」
「不,不像,我猜想你性格似你父親。」
「家母一向是個鬥士。」少女為母親辯護。
劉爵士卻說:「但是,她無情而你有情。」
少女不語,她有點不悅,她極受母親,沒想到劉爵士給母親如此評語,過一會兒她說:「我得走了,失陪。」
年輕人喜怒形於色,真正可愛,劉爵士莞爾。
艙房中,少婦剛剛睡醒,伸伸懶腰,想到昨夜談到一半的協議,笑出來,噯,男人就是男人,身分地位財勢並不能控製他們原始的欲望,女人隻要有辦法,還不是把他們治得服服貼貼。
她,當然算是個有辦法的女人。
一抬頭,看到女兒悶悶不樂回房來。
「誰惹你生氣?」
少女隻是不出聲。
「好日子快來了,屆時要什麼有什麼。」
少女沒有先頭那麼樂觀,「他靠得住嗎?」
「誰管他靠不靠得住,銀行存折牢靠就行了。」
少女蹲下來,語氣有點悲哀,「媽媽,不要這樣說話,聽在別人耳中,好似一點感情也無。」
少婦一楞,隨即笑了,眼神十分悲切,「感情?它從什麼地方來,又到什麼地方去?哪來那麼多感情?」
一連串的問號,把少女問得啞口無言。
老爵士的要求太苛了,一個女子經過那麼多,早已把一切感情看淡,怎麼還能奢望她有真情意。
「媽媽,」少女說:「船往回駛泊了岸,我們從頭來過,倒處有工作,卑微點不要緊,我們吃得了苦。」
少婦勉強地訕訕道:「你在說什麼呀。」
「媽媽,讓我們自食其力。」
少婦有點慍意,「我幾時借過賒過?」
少女氣餒,頹然坐下。
「你發什麼脾氣,人家都答應了:安家費、學費、房子、車子……」
少女仍然發呆。
少婦的聲音又轉柔,「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媽媽已近人老珠黃,作為一個教師、律師,什麼都好,三十多歲才剛剛開始,但我是歡場裏打滾的女子,你不明白嗎,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機會。」
少女盡最後努力,「你可以找分工作。」
少婦淒涼地說:「我找過呀,節蓄花光之後,做過工廠、餐館、文員,哪裏都有色迷迷的眼睛,哪裏都有想在你身上撈一把便宜的黑手,這才咬一咬牙,跳進海裏,小公主,你不會明白,你毋須明白,你甚至不用原諒我。但你必須愛我。」
少女哭了。
「噓噓,這是幹什麼,」少婦拍打她的背脊,一如女兒還是嬰孩,「苦難快要過去,還哭?」
那天傍晚,劉爵士派來一名律師,在艙房中與少婦又談了很久。
少女倒處逛。
船上不是沒有與她年齡相仿的少男少女,她卻不想結交朋友。
她怕與人家交換身世。
不,她並沒有羞愧的感覺,她隻是不想解釋,既然一切苦難都由她們母女倆承擔,還失複何言,還何需向任何人交待。
她不要他人同情。
有人悄悄蹲下坐她身邊。
少女一抬頭,看見劉爵士。
她朝他點點頭,今早介蒂忘懷大半。
劉爵士的手一指,「看到那堆人沒有?」
少女順勢一看,果然有十來廿個男女也正朝他們看來。
「那是我的兒子,我的女兒,我的媳婦,我的女婿,還有我的孫女孫子,他們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統統想在我身上得到賞賜,卻不肯給我絲毫溫情。」
他的聲音十分落漠。
「他們想早日得到遺產,希望我早日棄世。」
少女忽然笑了,「他們可還需等上很長很長的時間。」
劉爵士聽了這話,猶如注射一支強心針,「真的。」
「當然,那個穿紅衣服的是你孫女?」
「她比你還大三歲。」
「她看上去不太友善。」
「你不用理會她,你做得到嗎?」
少女笑,「難度更高都沒問題。」
少女看他一眼,「你偏心於我而已。」
劉爵士不語,這孩子聰明得驚人。
少女低聲問:「你會照顧我母親嗎?」
劉爵士答:「隻要是合理的,她要什麼都有。」
少女笑,「放心,她的要求很低,絕不會要飛機大炮。」
「你呢?」劉爵士問。
「我想讀好書,養一隻小狗,天天放學有熱飯吃,以及有人陪我說話。」
「你的要求也不高。」
少女答:「可是一生都這樣,我於意已足。」
這個時候,律師畢恭畢敬的出來,對劉爵士說:「馮太太已完全同意,我們可以簽署文件了。」
少女的臉微微蒼白起來。
爵士進艙去,少婦矜持地迎出來。
律師把文件攤開來。
少婦用蘭花指取起文件輕輕讀出:「立約人劉餘慶與馮星——」她錯愕地抬起頭來,「馮星?」
她瞪著女兒,少女神態異常鎮定。
少婦沉默良久,胸頭如被人重擊一下。
她再轉過去看劉爵士,劉某亦靜靜地看著她。
少婦霍地站起來,「你與她,你要的是她?」少婦覺得怪異得不能再怪異,荒謬得不得再荒謬,又有種被人騙入殼的感覺,急痛攻心,心緒失去控製,竟哈哈大笑起來,直到笑出眼淚來。
一間房內四個人,包括律師在內,除出少婦,都知道合約中的甲方是劉餘慶,乙方是馮星。
少婦太過自信,低估了劉某人。
律師清清喉嚨,「馮太太,你要的,全在協議書裏麵了。」
少女忽然也開口:「對,媽媽,你要的,全在裏邊。」
少婦看著女兒,聲音顫抖,「你一直知道是你?」
問得多麼多餘。
少女輕輕答:「你說這是最後的機會。」
少婦跌坐,勉強看完合約,白紙上黑字一個個似會跳舞。
合約措詞非常含蓄合理,當作劉某欠馮氏母女一筆債項,協議分期償還,條件是,期間馮星必須住在某街某宅。
馮星未滿十八歲,由母親代簽。
少婦拿著筆,無法書寫。
少女仍以那天真的語調說:「船快泊岸,母親,凡事想太久是不行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