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害怕蔣斌的父母知道自己兒子死得如此不光彩,朋友們求電視台的記者保守秘密,彼此也一致約定,
說蔣斌隻是因為工作不順利,一時想不開才做的傻事。但見到蔣斌父母的那一刻,才發現這個謊話根本是多餘
。
在靈堂前答謝和招待家屬的是蔣斌的舅舅,而他的父母--從沒出過遠門的兩位老人,已經被這意外弄得不
會說話了,他們呆了、傻了、癡了。蔣斌是家中獨子,好不容易盼望著讀完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沒想到居然
……他們沒有淚,沒有表情,像個喪失了思想能力和一切意誌的人,蒼老、疲倦,而麻木。
葬禮進行到一半,門口忽然一陣騷動,接著,大家看到蘇佩佩哭哭啼啼地拿著一束花衝了進來,緊接著,
一個身材高大,一身西裝,手指上套著金扳指的男人追了過來:
"你哭什麼?我還沒死,你哭喪啊?"
"爸爸--讓我跟他說幾句話,爸爸--"蘇佩佩的臂膀被父親鐵鉗一樣的手挾製住,她邊哭邊掙紮。
"人都死了,你跟死人說話?你神經不正常!"那父親憤怒地搶過她手裏的花,丟在一堆花圈中間:"看過
了,我們走,你給我走!"
蘇佩佩被父親幾乎半拖半拉,老鷹捉小雞地拎走了,那父親還在怒吼:
"他死了倒好,便宜這小子,一個鄉下小子,死就死了--"
青蛙跳起來,要追上去和那父親理論,沈若塵死命按住他,對他連使眼色。大家都擔心這一來蔣斌的父母
免不了追根問底,但,他們還是那一副麻木的表情,蔣父隻是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望著天空喃喃地不知道說什
麼,涎水從他嘴角絲絲掛下來,掛在他灰白的胡子上。蔣母坐在丈夫邊上,緊緊抱著一個包袱。眾人費了好大
的力氣才把包袱從她懷裏拿開。打開,是一袋子紅薯幹。
"這是小斌最喜歡吃的。"蔣斌的舅舅含著眼淚說。
在場的所有人都掉淚了。沈若塵看著這包袱,心裏猛然一顫,他接過包袱,走過去,把它放在蔣斌的身邊
。
一直不動也不說話的蔣母,此刻才大哭起來。她站起來,對著遺體撲上去,但是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和兩個
男生把她拉住了。
"放開我,我要見小斌!小斌,你心裏有什麼委屈,你跟媽說啊!你怎麼就這樣一聲不響地走了?媽媽知
道,你是好孩子,你從小就要強,你要離開我們這窮地方,媽沒意見,可是媽不指望你成大名立大業,媽就希
望你健康平安……"
蔣母傷心欲絕,沙啞地哭嚎著:"小斌,我的兒子……你在外麵不如意,為什麼不回家啊?為什麼要想不
開?小斌,你回家呀,媽媽帶你回家……"
女生們都哭成了一片,男生們都站在一兩步遠的地方,紅著眼睛,安靜肅穆地看著聚在一處哭泣的女生,
沈若塵的視線模糊了,眼眶裏熱熱酸酸的,蔣母的聲音越來越高昂,越來越慘烈:
"孩子,你回家呀……回家呀……"
"我也想回家。我想家了……"一個女生嗚咽著說。
"我想我媽媽。"另一個女生也在哭。
家,在此時,以各種理解被解釋著,廣義的,相對的,人對人的,我對你的……沈若塵看著哭泣成一團的
人們,第一次感覺到了生命是如此不確定,今天這個人生動地活著,明天也可能就不在了。意外,總是有那麼
多的意外從不跟人打招呼就悄悄地來了。
"既然生命都是如此不確定,人為什麼還要為許多無意義的事浪費生命呐?!"他看著蔣斌已經平靜的麵容
,似乎看著一麵鏡子,在鏡子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可笑、懦弱、卑怯……
有很多人活著,從生到死,一次也沒有往深想過,什麼是變化。他們以為搬家調動工作,結婚生孩子,甚
至換了一身新衣服都是變化。不錯,這也是變化,但還有另一種變化,變化了之後,你可能還住在老地方,幹
著老工作,穿著舊衣服,但,你卻是一個新人,新的生命在舊的軀體裏開始了。
這樣的變化往往在巨大的痛苦和震動之後才能得到。但,殘酷的是,並非每個經曆痛苦和震動的人都能得
到這樣的變化。
蔣斌想把骨灰撒在S城的護城河裏,隻是他一廂情願的夢,父母親戚會願意嗎?葉落尚且歸根。何況,蔣
家本就貧寒,也買不起墓地,他的舅舅在蔣斌的遺體火化後,就帶著骨灰盒子,和他的父母離開了,把他葬在
爺爺奶奶的墳墓邊上。
於是,蔣斌終於又回到了他發誓再不回去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