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郡在這一年剛過不久後就下了一場雨。
隨著這場雨落下,天氣便轉了暖。胚芽吐綠,芳樹含苞,清風微徐,又是一個春天到了。
四季之中,夏日炎熱,冬季冰寒,而深秋的風總帶著股蕭索肅殺,使人寂寞沉淪。唯有春天不同,春風枯草吹又生,蝶舞花開羞且放,舉目過去盡是蔥鬱的生機和怡人的風景,使人愜意流連。
上清郡多有丘嶺山川,百姓們在此起屋耕田,自成部落,便有了山野中的一個個村莊小鎮。此時暖風春融,夕陽薄暮,勞累了一天的農人莊漢們或者扛著鋤頭,或者挑著籮筐,於田埂土路悠閑漫步,偶有相識的鄰居半途相遇,一邊談笑風生的招呼,一邊向著家裏走去。
印瞳也和這些黑黝壯實的莊稼漢子一樣,一身灰藍色的粗布衣落了好多草葉塵土,草鞋裹腿處還有微濕的泥點,肩上扛著把鋤頭晃晃悠悠的在田間農人們踩出的狹窄的小路上走著,嘴裏輕聲的哼著歌。那歌曲調平淡清和,雖無激昂之音卻另有一番人間凡塵的悠然恬靜。仔細聽時,也能隱約聽到幾句歌中詞:
清柴結籬炊煙嫋嫋即是人間境……擷葉望夕陽,低歌悠吟長,閑步田埂人間經年泛黃……三株舊桃花,染了漫天晚霞……
印瞳唱的模糊不清,偶爾散漫的一抬臂,隨手摘下田邊樹上的一片新葉,微微對折含進口中,便能吹出悠揚清亮的調兒來。抬眼一望,遠處紅雲如棉覆蓋天際,夕陽無比清晰的掛在地平線上,很圓,很亮,就像印瞳昨天剛烙的雞蛋大餅,金黃燦爛。
於田埂緩緩而過,印瞳舉止之中似有一股散淡悠然,轉眸之間還有些淡淡的回味,不知是在回味方才自己唱的歌還是泛黃的經年。
表麵上看起來,印瞳並不如那些莊稼漢那樣飽經風吹雨打的辛苦模樣,他不過三十歲左右,雖然同樣每日勞作,手中有繭,發絲帶塵,但是被田間塵土染髒的臉頰上卻沒有多少風霜催就的皺紋,身體修長挺直,一步一履間自有獨特的味道。
恍如閑來散步一般走過田頭,印瞳就看到了自己的家——這個村莊人不算多,住的也散,而自己家更是在村邊上,四周都沒人。
印瞳看到家裏輕掩的柴扉,熟悉的屋簷,不由得舒心的歎了口氣,放下鋤頭,將自己清洗一下又開始張羅起晚飯來。
他的家與其他平頭百姓的家並無二致,恰如他歌中所唱,還沒有完全曬幹的清柴木還是青灰色,一根根交雜支成細密的籬笆,顯然是剛剛翻新過;院中鋪著一溜並不整齊的石板小路,歪歪扭扭一路蛇行;邊上是三株初放不久的桃樹,花瓣嬌嫩微澀,粉紅可愛,與遠空的漫天紅霞恰成相映之趣。
另一邊還有一棵大桑樹,如今早已蔥蔥鬱鬱,滿樹青葉。樹下兩座草屋相依,隨著夕陽漸沉,屋頂的煙囪已經升起嫋嫋炊煙,一股濃鬱的香味彌漫而出。
辛苦耕作一天的農人需要的是一頓豐盛的晚飯,印瞳也不例外。
之所以回來後還要自己做飯,其實原因很簡單,這個家裏隻有印瞳一個人。
曾有好心的大嬸想要給印瞳說媒,但是都被婉拒了。於是印瞳享受不到洗洗手就能坐到桌邊吃一頓早就為自己準備好的晚餐,隻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不過印瞳倒是挺自得其樂的。
兩張自己烙的大餅,一盤陶罐裏醃製的酸菜,一盤醬肉,一碗深濃醇鬱的雞湯,還有家釀的米酒,濁而凜冽,糙而溢人,帶著濃濃的稻米香味。
對於凡人來說,一天之後就著漸晚漸暗的暮色,這一頓晚飯是一種舒暢而且易得的享受。
吃飽喝足,夕陽也已經道了告別。天光晦暗,夜色從天穹四麵湧來,如若濃墨浸染,漸進漸深,終於整個世界一片漆黑。
而這一片漆黑,卻恰恰讓人更加注目到天上掛著的一輪明月。
春至乍暖,入夜的風還帶著些深寒,當空的弦月明朗高冷,灑下一大片清輝如霜如華,襯得這涼夜愈加清冽冰涼。
印瞳緩緩走出草屋,在院中負手而立。四周寂靜無聲,偶有風起過處,帶著桑葉桃花微搖輕顫,抖落一地明媚的月光,映得印瞳的瞳仁閃閃發亮。
印瞳看著美景如斯,夜色大好,似乎是有感而發,不由得脫口歎道:“月明星稀,風清夜涼。但見桃花微搖欲掩麵,竟是佳人——”
印瞳本想說“遺步芬芳”,可還沒說出口,卻隻見半空忽然一道黑影閃過,然後便是重重的墜地聲,印瞳目瞪口呆,良久才喃喃著繼續說完最後四個字:
“從天而降?”
是的,是從天而降,而且是佳人從天而降。
印瞳站在原地小心的打量了一會,不遠處的籬笆角落癱蜷著一個一身夜行黑衣的人,她的頭巾早已散開,露出黑亮柔滑的三千青絲,臉上雖然蒙著麵,但是緊閉的眸子睫毛微顫,露出的皮膚白皙,顯然是個女子。
印瞳有些無措,又有些踟躕,看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糾結許久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