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並非寓言的寓言

—評卡夫卡的《變形記》

這是一篇並非寓言的寓言。

人是不大可能變成甲蟲的。然而,如果我們沿著卓別林在《摩登時代》裏揭示的資本主義社會把人變成毫無生機和生趣的機械性的“存在物”的情景想下去,就會發現,在那個人剝削人、壓迫人,機器統治人、折磨人的社會裏,人變成為同甲蟲一類“非人”的動物,在其內在寓意上,也是完全用不著奇怪的。卡夫卡隻不過是采用了更為怪誕的形式來表現這個真確的主題罷了。

格裏高爾一夜之間變成了一隻甲蟲,爾後又含垢忍辱地死去,其“異化”之劇烈,災變之突然。痛苦之深重,結局之悲淒,確是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什麼東西從中作祟,作者沒有明示。這種沒有交代的交代,與其說是給讀者留下了困惑不解的難題和任意想象的餘地,倒不如說是作者就這一怪誕的病態現象,向人們、向社會發出的反詰。

離開人類而去與蟲類為伍,確實是格裏高爾的最大不幸。然而,他作為非人之“異物”,冷眼旁觀人的世界時,他對使自己變形的那個社會冷酷無情的本質,似乎比誰都看得更清楚,比任何時候都感受得更真切。因而,他不甘於像過去做人時那樣對什麼都逆來順受,他在醒悟中開始了自己的探索。他向圍困自己的輕蔑和孤獨作鬥爭,盡了一隻甲蟲的最大能力來對付險惡的處境,甚至不惜拿生命孤注一擲。然而,寡不敵眾,或者說“蟲”不敵“人他終於以一個被人們和社會決然拋卻的怪物,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世界。值得玩味的是,他雖含辛茹苦地效命奉養,並在變形後仍對之滿懷骨肉情誼的父親、母親和妹妹,後來卻一個個地同他徹底決裂,以必欲置於死地而後快的急切心情,期望著他的最後消失和滅亡。《變形記》雖然由於作者悲觀厭世的世界觀和孤僻乖戾的性格而使通篇回蕩著陰鬱低沉而又枯澀晦暗的調子,但就揭露奧匈帝國時期封建專製色彩濃重的資本主義社會和這個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無情關係來說,實在是淋漓盡致而又不落窠臼的。

同提出問題的不同凡響相一致,《變形記》在表現手法上也以光怪陸離的色彩別樹一幟。首先它在題材上打破了寫實小說的常規,正麵敘寫了一個不是在神話世界而是在現實社會裏發生的寓言式的故事,不僅在違習抗俗的形式上怪誕,還在內蘊上以寫實小說多了一層諷諭的辛辣和大膽。在作品的敘述方式上,作者不講求先有前因再有後果的邏輯次序,為何變形的原因及其經過隻字不提,一味抒寫變形後的種種遭遇和感受,畸形的文路更突出了畸形故事莫名其妙的荒謬性。在主觀態度方麵,卡夫卡不像一些傳統小說家對人物不失身份、不傷大雅的情感態度,他明顯地站在弱小、怯懦的格裏高爾一邊,哪怕他是醜陋的、猥瑣的、注定要失敗的。有意的同情近乎寵溺。在語言運用方麵,卡夫卡力求切合其奇特內容的表達,采用欲諧故莊、深含哲理的怪異文筆,疏密有致地勾勒和描繪格裏高爾,有時是人的意念,有時是蟲的感覺和形態,以須眉畢肖的形象和渾然一體的畫麵,顯示出鬼斧神工般的卓異文字功力。這種放蕩不羈的形式同荒誕不經的內容的有機結合,就決定了卡夫卡的《變形記》必然在病態色彩十足的外殼下隱藏著某些觸及社會本質問題的尖銳而獨特的思想內蘊,呈現出荒誕之真實、真實之荒誕的卡夫卡特色。

因此,盡管《變形記》可能使我們享受不到一般藝術作品所常有的美學意義上的愉悅和快感?但它自有富於個性的、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無論是了解卡夫卡,還是了解現代派《變形記》都是一部不可不讀的作品。

沒有善者和勝者的較量

——評哈代的《兩個野心家的共同悲劇》

哈代素以戲劇性的故事來表現戲劇性的人生而見長,《兩個野心家的共同悲劇》就比較突出地反映了他創作上的這一特點。

哈爾波洛兩兄弟隻不過不滿意於拮據的生活現狀和無味的布道職業,想以自己的努力獲得更好一點的生活地位罷了?,平心而論,他們的欲望在那樣的社會裏,說不上很大,也算不上非分,甚至還可以說夠不上是什麼“野心”;然而,即使這樣一個理想,也渺若煙雲,終成泡影。但是,屢屢使他們受挫的不是別人,而是他們的骨肉至親一老哈爾波洛。從血緣關係上講,老哈爾波洛是他們的父親,而在人生的競爭中,老哈爾波洛則是他們的對頭,從經濟上、聲譽上、精神上,一次又一次地給竭力想向上爬的哈爾波洛兩兄弟以打擊,使他們心力交瘁萬念俱灰,終於導致了一場悲劇。老哈爾波洛不僅是一個隻圖自己享受,不顧道義廉恥的猥劣的父親,尤其是一個自私自利而又自暴自棄的社會渣滓——資產階級腐朽沒落勢力的代表人物之一。因此,發生在哈爾波洛家兩代人之間的糾葛和傾軋,完全是資本主義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利害關係的一個縮影。哈代在小說中分明想抹去這一#件的政治色彩,然而,他畢竟還是真實地描寫了生活,作品也就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深含在生活之中的批判意蘊。這當然不是淺顯直露;唯其曲折迂回,益發誘人品味。

這篇小說在藝術上發出了奇色異香。作品的構思,緊扣時代背景和主題思想,在人與人的思想性格的深刻衝突上尋求戲劇性,使人們在撲朔迷離的表麵情節和複雜激烈的內在衝突所彙成的巨大魅力的引動下,情不自禁而又急不可待地探知故事發展的究竟。尤其令人矚目的,是作品中別開生麵的細節描寫。作者特別重視作品情節細節的設計和描畫,盡力做到具體而微,窮形盡相。如作品中對哈爾波洛兩兄弟因父親落水而造成的矛盾處境的描寫,細針密縷,層層鋪敘,猶如一組放大了的特寫鏡頭。他們的對話,在前言不搭後語中飽含難言之隱;他們的動作,於緩慢而又滯怠中顯露出複雜的內心,都把哈爾波洛兩兄弟著實不想搭救,但又不能漠然置之的矛盾情感和不知是福,是禍,是喜,是憂的繁複心理,揭示得淋漓盡致。終於未救的處理,不僅合,乎事理的邏輯發展,而且進一步深化了作品的主題,並為後來的情節演進埋下了伏線。

《兩個野心家的共同悲劇》給人以許多新奇的感受,,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在寫事或是寫人這一創作難題上的自出心裁。它沒有平庸小說家所常有的或者見事不見人,或者寫人而缺少引人魅力的弊端。它既將故事寫得情節曲折生動;又將人物寫得角色性格鮮明,二者熔鑄一爐,桴鼓相應,構成了一幅如聞如見的英國19世紀後期資產階級鄉鎮社會的生活風俗畫。這顯示出了哈代不甘雌伏的創造精神和超塵拔俗的藝術造詣。

許多評論家都曾指出,哈代往往把現實生活中人們的種種痛苦歸結於乖蹇命運的播弄,而很少看到當時尖銳存在著的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因而相對地減弱了他的作品的思想意義。他在創作上的這一習慣性缺陷,在《兩個野心家的共同悲劇〉〉中似乎也多少存在著。

愛的悲歌

——評高爾斯華綏的《蘋果樹》

《蘋果樹》寫一個癡心女子被負心寅子所棄絕的故事。就它所表現的題材來說,老而又老,毫不新鮮,但讀完作品之後,一種清新雋永的印象卻久久留在腦際。

曼吉姑娘因忠貞於自己的愛情,癡狂以至於殉身;斯妲拉小姐獲得了妻子的地位而不能占有丈夫的全心,無不是多情的阿瑟斯特所造成的。然而,阿瑟斯特又顯然不屬於那種恣意玩弄女性的人。他早先鍾情曼吉,是一片真心;後來迷戀斯妲拉,也並不做作。他背約而同斯妲拉成婚以至於造成曼吉身亡的悲劇,自然有他不可推卸的責任,但似乎又不能全部歸咎於他。透過以上種種描寫,不難使人們看出悲劇的主要原因,正是那個以製造兩極分化和阻礙人的自由發雇為特征的私有製社會。阿瑟斯特起初對粗樸、天真的曼吉傾心相愛,繼而便對她的印象“突然模糊起來”,追求門當戶對、文雅標致的斯妲拉了。因為曼吉畢竟是鄉下姑娘,穿上新式衣裙仍“顯得俗氣”,何以能進入倫敦的浮華世界呢?阿瑟斯特對曼吉的愛情悲劇正如恩格斯所說的那樣:資產階級的漫遊騎士的時代“也有自己的浪漫事跡和愛情幻想,但都是按照資產階級的方式,而且歸根到底是抱著資產階級的目的的。”

意味深長的是:不僅曼吉姑娘沒有實現自己所憧憬的愛情幸福,就是一味追求滿意愛情的阿瑟斯特,也始終伴隨著若有所失的煩惱而抱愧終生。這一切也連累了斯坦拉完美的愛情生活。一場惱人的悲劇,兩起甜蜜的愛情,三顆失意的心,向人們透露出了多少人生和愛情的意蘊!

把一個古老的題材寫得新穎而動人,顯示了高爾斯華綏卓而不群的藝術功力。

首先是故事構思上的自出機杼。作品一開頭,便說阿瑟斯特攜妻到初戀時的舊地重遊,但是,戀愛的序幕正式拉開之後,首先出場並占據中心位置的卻是曼吉。當斯妲拉粉墨登場時,又不見了曼吉。阿瑟斯特同斯妲拉成婚以及曼吉的殉情,都是在故事的結尾部分才作交代。這種欲言故止、後發製人的藝術構思,不僅躲幵了平鋪直敘的俗套和老路,而且使作品在大起大伏的發展中懸念橫生,引人入勝。

其次,是人物塑造上的個性追求。阿瑟斯特多情而又多慮,曼吉天真而又癡情,斯妲拉文雅而又矜持,各具有個性《其中以阿瑟斯特的個性更為突出。他先戀戀不舍地遺棄了曼吉,又在極力順從和接近的情況下疏遠了妻子。他在得知曼吉殉情之後,既不是漠然置之,不動聲色;也不是引咎自責,幡然悔悟,他隻是若有所思,心緒不寧。他還沒有弄明白自己所經曆的一切。總之,這是一個十分複雜的性格。他既不同於《城市姑娘》裏有意玩弄女性而毫無悔過之意和羞恥之心的格朗特,也不同於《複活》裏對自己的罪過徹底醒悟,以基督殉道的精神去拯救情人的聶赫留朵夫。他就是他,就是阿瑟斯特“這一個”。人物形象的生動鮮明而富有本色,無疑是《蘋果樹》使人常讀常新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