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深澤過滹沱河才行一日,已是太行山左右道,停了幾日的雪又紛然飄落,且愈下愈大,這太行山的雪將及是崩騰而落,渾渾噩噩、蒼蒼茫茫,天地宇宙便被這紛繁的飄絮充塞成一團。張眼眺望,山地朦朧,道路隱約。單露禪仍是揚鞭推馬急急趕程。不死泉道:“小姐,這樣天,我們找家客棧歇息一下吧。”他騎著的是一匹在衡山驛站買的普通青騾馬,這不及單露禪騎的塞北健騾驕健,故總跟在後麵,鼻孔噴著粗氣。
單露禪道:“既是為阻止我哥進京而來,如今一路得不到我哥消息,隻怕……”不死泉道:“一路打聽不到他們消息,說不定他落在我們後麵了呢?如今幹糧已盡,又正逢固安縣南最大鎮柳泉鎮,這是上京必經之路,我們何不歇息一會,吃點東西,再順便打探一下。”單露禪點頭應允,他們便走進一家掛著“情風店”酒幡的客棧。
店家熱情招待,遞上熱毛巾,端來暖火爐,道:“客官先烤烤火,暖和暖身子……”單露禪有些不耐煩,道:“快上些飯菜來,我們要趕路。”店家笑道:“聽小姐口音,是吃慣大米飯的南方人,隻是……”單露禪點頭:“不錯,請問最近有操我們一樣的口音、年齡也差不多的人來過沒有?”店家想了一下搖頭:“沒有,隻是,客官要吃大米飯……”單露禪聽到哥的消息已有些失望,再聽店家口氣就更不耐煩,道:“怎麼,不賣飯?”店家有些歉意地笑道:“大米飯是有,隻是太貴點兒,小人就是不收柴薪水錢,一兩飯還高出一兩羊肉牛排的,實在不好拿來賣。”
單露禪與不死泉聽得麵麵相覷:心想這直隸的米價怎就這麼貴?
“不見得吧!”掌櫃的正欲解釋,突地身後有人挑剔般反駁了一聲,三人驚異回首望去,隻見從西廂房中走出兩個人來,前麵的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戴著頂青緞瓜皮帽,一件鍛棉裌袍外罩一件灰銀鼠皮巴圖魯背心,濃眉秀目,麵白如玉,儼然是一個富家公子,他身後跟著的那人卻是身材魁梧,氣宇軒昂,腰間懸著的長劍更增添了他的幾分威嚴。說話的正是那青年,見眾人望身了他,他滿臉微笑過來,邊走邊說:“在下是京師人,自是知道直隸今秋鬧了大旱,但朝中傳旨遇必隆從蕪湖,蘇杭漕運直隸的糧食不下百萬擔,按理鬥米隻須三錢銀子的。”
掌櫃的聽了青年的話,神色尷尬,又有點委屈地說道:“這些小人就不清楚了。別說鬥米隻須三錢銀子,咱們固安縣就三兩銀子一石都買不到。今冬漕運一凍,米價便漲到五兩銀子一石了,貴就別說了,而米裏不多摻砂石,你說我能拿來賣麼?”
“慘砂石?”青年蹩緊了眉:“米商摻的?還是來開倉救災的衙門?誰把米價抬得這麼高?”
掌櫃的疑惑地望了望青年一眼,端過凳子讓了座,卻沒有回答。
青年仍不放輕,又問道:“那麼說,摻砂石的是官府衙門的人?”
掌櫃的搖頭答道:“客官,小人是開鋪坐店的,對戶外的事一點也不知道?”
他說是不知道,但人人都得看出是他有難言之隱或不敢說,單露禪與不死泉相視一眼,已各自明白了對方的心跡,見青年與同伴來坐,便起身相讓。青年十分客氣地回禮道:“壯士自便,請!”
四人在火爐旁坐下。掌櫃的乘機道:“二位爺也還沒吃東西,我這就去四位弄點吃的來。”
那青年點點頭,笑道:“就來點精羊肉餡的山西頭腦餃子吧!可別用牛肉當羊肉餡!”
掌櫃的應聲而去。青年便笑著對單露禪與不死泉道:“聽兩位大俠口音象是楚南人!恐怕是沒吃過這頭腦餃子吧!大雪天吃了能飽肚子且不說還能驅寒,活血的,真可謂一舉四得,豈有不一飽口福之理?”
不死泉見他說話和氣,性格開朗,便笑道:“先生好閱曆,在下正是湖廣南人,江湖草莽,無名無姓,渾號‘不死泉’。初出江湖,說不上半點俠字!”又指著單露禪道:“這是敝表妹,因上京辦點事,讓風雪阻在這裏,敢問主人貴姓,台甫?”
青年滿臉笑容,說道:“不敢,在下姓龍,字德海,京師人,出來省親。算是有緣,也是被風雨阻在這裏的。”
單露禪默然地喝著茶,心想這人出來省親還帶著保鏢,決非等閑人家,說話卻態度和藹,平易近人,沒有半點富家公子氣派,而他的隨人卻心居著幾分戒備,默然地湊著青年坐著,默然地喝著茶,似是想著心事一般,龍德海才報了自己的台甫,便又道:“聽說去今湖廣大熟,米價甚低?”
不死泉點了點頭:“從去至今,米價是低了許多。”
單露禪一聽,心想這龍德海原是個大商賈。不死泉喝了口茶,望了龍德海一眼:“先生原是個大商人?”
龍德海微笑道:“家嚴是京師巨賈,在下省親到此,見此處米價高漲便順便問一問。”
正好夥計端了水餃來,一聽龍德海的話,便腑身對他輕聲道:“客官販米,可千萬別去湖廣販,也千萬別到這裏來賣!”
單露禪與不死泉一聽便覺莫名其妙驚奇地望著掌櫃的。龍德海也吃驚地望著他,問道:“此話怎講?”
店夥計卻笑而不答,每個給了一碗水餃,收起條盤就走。龍德海一把拉住他的手,順手從懷中抓出一把碎銀遞過去:“來,何妨坐下說說!”
店夥計推托一番便收了碎銀,把條盤放在另一張桌上,然後坐在他的旁邊,拿了火筷子邊撥火邊道:“不瞞客官,小人曾受老爺的委托一個同鄉去湖廣販過一次米,要結果卻虧了本,連人也……”
龍德海吃了個水餃,一聽便蹩緊了眉:“這裏米價高出通州一帶二倍,怎會虧本?聽說今秋以來,長江、運河中凡帆相望,觸目盡是米商。這裏比去通州省了幾百裏行程,怎就沒有人願販到這裏?”
“先生是生意人,自然知道按理是有賺的,但是到這裏就別想嫌了。”店夥計象是觸了隱痛,苦笑著搖搖頭:“做官的誰不貪錢?隻是不要太黑心,貪一點,百姓也就認了!自古都是如此嘛!無官不貪唄!”
龍德海的隨人聽了此話,便停止了嚼動,他有點不高興地瞟了一眼店夥計。龍德海的臉上似是流露出一種失落之情:“這麼說,你們虧了本是官府的人搞的鬼?是固安縣的,還是湖廣的?”
“兩者都是。”店夥計有點激動了,他的麵上開始彌漫著憤怒之情:“我的那位同鄉,花五十兩銀子到官府領了‘茶引’才準做買賣,叮貨一販到這裏,米行老板強迫將大米交他們官府米行出售,結果運費都賠了進去?”龍德海有些吃驚:“茶引是官府發給商人販運的手續,他們也用來賣錢?”店夥計道:“如今當官的是無孔不入,湖廣產糧地的官府見有人去販糧就強迫百姓將糧全價賣給他們,他們高價壟斷,沿途官府也是巧立稅賦敲詐勒索,你說這米價能不貴麼?”
店夥計正說著,店家在外大叫起來:“小旺,接客!”店夥計應聲而去。龍德海輕歎一聲,問他隨從:“小魏子,你可知道這固安縣令與湖廣總督是誰?”隨從看了他一眼,道:“據說固安縣令是吳梅村,湖廣總督是蔡敏榮。”龍德海輕“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跑到店門口接客的店夥計卻笑嘻嘻地喊道:“喲,原來是劉二爺!”
單露禪與不死泉及龍德海主仆不自主地回首望去,隻見門簾晃蕩裏,趔趄踉蹌地進來一個人,一件破爛的青布夾袍上綴滿白雪,頭上的一頂破氈帽壓著後惱的一條鬆散的花白辮子,清瘦得顴骨高聳,看上去象個詩書飽腹的窮家子大秀才,口齒卻有點不清:“你,你們掌櫃的呢?快給、給老夫、裝、裝酒來!”
店夥計扶他在一方桌旁坐定:“劉二爺,你滿口酒氣,象剛哪兒喝了酒來,醉薰薰的又要喝麼?”
“原來是個醉鬼,難怪走路那樣踉蹌,說話口齒那樣不清的。”不死泉笑道。
“去、去,我,我劉、劉,幾時少、少了你的酒、酒錢?是我、我老夫、不走,走運,否則,嘿,就是八、八抬大轎抬、抬我也、也不會進、進你這清、清風店的。”
掌櫃的笑容可掬地給他拿了酒來:“劉二爺,你老別生他的氣,喝得下就喝好了,一醉千愁休嗎!”
“李掌櫃,來,今日、日我高、高興,咱們一、一起來喝!”
掌櫃的笑道:“二爺也有高興的日子?”“你老說說,讓我也高興高興!”
“好,好。”劉二爺舉起酒杯,脖子一仰就是一杯灌下肚去,苦笑一聲:“李,李老弟,你,你知道我,我今天遇、遇到誰、誰了?”我告訴你,老夫,今、今日遇到藥、藥門山的、的夏、夏峰先生,孫奇逢。老、老夫子三、三遷藥、藥門山,三十多、多年可、可是第一次返、返鄉的。正好,正好……“龍德海一聽臉上立即露出欣然神情:“孫奇逢這老夫子可終於下山了!海內三大儒出山了!”
單露禪見他如此興奮便道:“既稱海內三大儒必是曠世奇才,公子認識他?”
龍德海自知失言一般地望了單露禪一眼,笑道:“哪裏認得?隻是曾聽恩師計過。這孫奇逢是直隸容城人,生來有俠氣,而內心謹飭篤行,以聖賢自期。前明天啟年間遊京師,時逢魏忠賢穢亂宮闈,加害彈劾他們的東林黨人揚漣,左光鬥等人,孫奇逢與鹿正,張果中代為募捐贖罪,對東林死難者家屬多方調護,一時俠名震動直隸,有‘範陽三烈士’之稱,但他不願做官,後避五峰山再遷藥門山。朝廷征他下山參敗,十幾次都被拒絕。還有黃宋羲,也是東林巨頭,與揚蓮、左光鬥同時被害的的黃尊秦的長子,明亡後歸隱浙東。李二曲為關中理學大儒。這三人被尊為‘海內三大儒’。清世祖十四年曾大救天下,頌詔尊經重儒,但他們仍不願應征。”
不死泉聽了,自然想到湘江水上遇到的王船山與蒙正發,便道:“讀書人的思想真讓人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