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驚年站起後，低頭走近禦案旁的一把竹黑漆描金菊碟紋背靠椅坐下，雙眸低垂，不敢直視當今天子，皇帝也不以為意，繼續批改奏折，慕驚年正襟危坐絲毫不敢大意。禦書房布局巧妙，皇帝身前一張鐵梨象紋翹頭案，旁設紫檀木牙雕梅花淩寒屏風，房中設十六盞玉勾雲紋宮燈，並未點燃；案上擺一金漆青龍八竅香鼎，鼎中放千兩黃金換不得的極品沉香，淡淡香味氤氳房中；慕驚年所坐位置旁邊還有一對憨態可掬的漢白玉獅子擺件，搖頭晃腦神韻天成。
半個時辰後，慕驚年絲毫沒有不耐煩地安靜等著，伴君如伴虎恰恰是李崇光告訴他的，在天下最尊貴的男子麵前，怎樣的禮數都不過分。皇帝批完最後一封奏折後，抬頭見慕驚年繃直身體靜坐在那，隨意開口問道：“臨淄城那一千騎，有何想問的？”
這等軍方與朝廷的隱晦事被如此直白地提起，慕驚年心頭一震，回道：“稟陛下，微臣並無疑惑。”皇帝饒有趣味地看著這個實在不像蠻子的蠻子，“那一千騎既然死絕那便算了，三個月後便是朕允諾的半年之期，白熊衛抽調三千重騎與你背上回蠻族，到時還有一封信與你，教與你父蠻。”慕驚年聽見皇帝親口提起這件事，心中不由得湧起喜悅，再次下跪磕頭：“謝主隆恩。”
皇帝揮揮手讓慕驚年起身，淡然地看著慕驚年接著說道：“天下三分鼎立之勢世人皆知，蠻族用舉族性命與朕換一方綿延子孫的水土，朕答應了，希望爾等蠻人謹記今日，勿複再變。”慕驚年再次下跪，跪伏在地，顫聲應允。
皇帝與慕驚年再說談起監察司幾多事務，問候提司陶洞橋幾句，便讓他離開，慕驚年離開禦書房後，長長舒了一口氣，頭上汗珠開始絲絲冒出，天子威嚴屬實不是一般人能夠直麵的，哪怕慕驚年從沒抬頭看見皇帝正臉，也能感覺到一雙閱經滄桑的眼眸在盯著自己，心中所想無所遁形，這種感覺屬實令人胸悶。
慕驚年一邊加快腳步離開，一邊心潮澎湃，知道今天他才知道父親與大隋究竟完成了怎樣一樁驚天交易，蠻族用所有可戰之兵在天下兵釁再起時狠狠直插北胡王帳，攻克所有龐大軍鎮，拔去所有最硬的釘子，一路上堅壁清野要讓龐大的北胡王帳再也無法專心南下。
如果與大隋軍隊南北相插，即便死絕也要占領那座北胡心中的聖城，至於大隋會劃出三處大郡容納蠻族剩餘族人。以三國做棋盤，以蠻族數十萬人性命做棋子，兩代雄主隔空博弈留下的結果便是此了，慕驚年知道走出宮門還恍恍惚惚如夢未醒。
將自己作為質子留在成京，那便等同於將殘餘蠻族老弱交付他手中，至於父蠻，將會率領千年以前便天下無敵的蠻族騎軍深入北胡，極有可能一去不返！而結果不管如何，蠻族十萬勇士的鮮血將換來剩餘族人的苟延殘喘，以及他這個少蠻的安然無恙，即便大隋兵敗，隻要成京不破，他這個蠻族質子會踩著族人十萬白骨堆砌的戰功，安然無恙的在成京中活下去。在中原人眼中，蠻族與北胡人並無兩樣，狗咬狗一嘴毛，好厲害的算計。
慕驚年一路狂奔回監察司，將自己鎖在房中，癱坐在床榻上，向北而望，淚流不止，老父猶如此，當子奈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