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之旅42(3 / 3)

“楊四毛?”是那位於副所長驚訝地問,又似乎感到問得太突然,接著便平靜地說:“這個楊四毛,我們正要追查他的下落,具體詳情我所急待調查,請你們盡快把話講完。”

小曹一聽更來神了!他領悟到又向警方提供一個緊要的“人證”……我心中不由打了個寒噤:這位女警官何以如此重視楊四毛?難道與我的這次“案情”有牽連嗎?想起這個楊四毛,我與他相識,完全是因蔡小娟的關係,上次與他爽約後一直沒有消息,他一定要恨死我了。看來這次對我的“拘押”,一定是與蔡小娟有關,自然說成與“命案”有嫌疑的話,難道是蔡小娟?我一時不敢想、也怕這麼想,不願想到小蔡她有什麼劫難。不管是誰,既然出了“命案”,人命關天,警方也應該順藤摸瓜,我和楊四毛當然應該在這嫌疑之中。萬一真是蔡小娟被逼喪命,我陳柯又豈能無過?最少也應負有沒能全力阻止她外逃的責任!看來,這一劫我是難辭其咎了。這時,小曹正以滿腔憤怒的心情咬牙切齒地說:“陳柯日常私生活依然很亂,經濟上又很貪婪,利用某些女同事心腸軟的弱點,竭盡哄騙咯能事,為伊多次購買各種衣、物。諸位看看!伊咯手腕上這塊嶄新咯上海牌手表,就是利用排長咯職務之便,軟硬兼施,迫使某咯女同事不得已而相贈。”

“住口!光天化日之下,你顛倒黑白、信口雌黃、胡說八道,真是無恥之極!”隨著這熟悉的話音,我抬頭一看,直見洗毛車間的大門內外以及長長的洗毛機兩旁的走道上,已站滿了人。這熟悉的話音就是從紛亂的人群中傳過來的。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形,一下子高出了人群站到新洗毛機的機槽上——是黃麗!我想,她怎麼也趕來了?這個場麵讓她看到很不適宜,尤其是我被公安警察挾持的形象,對她的刺激一定很大。隻見她滿麵怒容,一揮手激昂地說:“陳柯是什麼案情,我們一時無法知道,也不便急於知道,警方自然會依法辦案。但對陳柯的為人,我們也不妨補充幾句,讓執勤的公安同誌作參考!大華廠有七十多名代培生,我敢說有百分之九十都很了解陳柯,有的推崇他、擁護他、喜歡他,絕對不似保衛科的曹某人、無端攻擊他、形容他的那樣……”是情急的原因,她放棄了平常沉著、文靜的風度,雙手比劃著、揮動著、聲色俱厲地說道:“我不是包庇陳柯,你小曹要說他私生活上很亂、又很貪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恰恰很相反,他既不亂、也不貪!試問,一個離了婚的年輕男子,就沒有談婚論嫁的權利?你知道,開始我就很喜歡他,喜歡他的誠實、端正、好學、聰敏……有一次為了替陳柯‘解圍’,當著那個二胡的麵,我曾說我是他的未婚妻。當然,那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可惜我們是同姓同宗的兩‘兄妹’,這又出乎你小曹的意料之外了吧?”這時她沒有了淑女的矜持與端莊,整個人處在極度亢奮之中,直見她義憤填膺、疾言厲色地說:“說他貪婪,你小曹又說錯了!他的經濟是很拮據,家庭生活負擔重,靠一個人的微薄工資收入,要維護分居兩地的三口之家。出於對親人的同情,作為‘妹妹’的我,在家庭經濟情況的許可下,為兄長購置一些急需的衣、物,救燃眉之急,又罪犯何條?至於這手表的來源,更在情理之中:我為李文同誌買到一塊憑券購買的上海表,因是男表,不適合女孩子帶,在我的撮弄下,轉給了陳柯;憑陳柯的經濟條件,是不應帶上此表,他推讓再三,在我和李文同誌一再勸導下,為了工作,作為分期付款的方式他才收了;李文同誌就在身邊,有必要的話,公安員同誌可以當麵問清楚。是陳柯利用所謂‘職權’,強行受賄的嗎?完全出於同誌情、朋友愛,何況眾同學、眾姐妹可以作證,這又錯在哪裏?這是同誌間的互通有無。試問,一個小小的學員排長,同學們隻看到他關心學習、關愛同學,上班苦學技術,下班忙於排務,一年多來,除了嚴格地要求自己,還有誰見過他利用‘職務’之便,欺負或受賄過哪位同學,不妨在此當麵指證……至於提到小掛飾,我和李文同學才是始作俑者,好家夥,你小曹居然不擇手段,扣上了‘死黨’的政治帽子,欲置我們於死地而後快!這也沒關係,就請公安同誌立案審查,這裏也不用我多作解釋……”

這時我心亂如麻!黃麗呀黃麗,你把一切責任都挪過去了,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是自我毀譽 ,是“自殘”的行為,教我如何麵對將來?緊接著,黃麗轉用了幽默的口氣,單刀直入:“至於說到‘利用職務之便’欺侮人,我們這批承蒙貴廠代培的眾姐妹最有發言權!我們隻看到你小曹,才是利用‘職務之便’,向我們中一些稍有姿色的姐妹們,暗下裏寄出了那麼多的‘求愛’信,單我黃麗一個人就收到過四封,請各位領導和師傅看一看。”說著,從她那黑色的皮製坤包裏拿出了四封已開口的信,當眾揮舞著,滿含譏諷地說:“作為一名保衛幹部,每日裏不知想些什麼,為了達到個人的欲望,無端猜忌陳柯,連陳柯日常往來的信件,他都要借口截留、私拆。前次,那個楊四毛的來信,他小曹以為是我黃麗借故錯寫同音字的名字寄給陳柯的,因而他便私自截留。這裏順便對保衛科的小許同誌說一聲,那次正是我黃麗向保衛科打的電話,我知道你和小曹的關係,所以我不便言明,怕影響你們的友誼。在電話裏,我隻是問他小曹到底有多大的權利、幹涉人民通訊自由?至於那個楊四毛會有什麼嫌疑,我還是一句老話,相信公安部門會按律辦事;我想,一封在途的信件,是受國家法律保護的,即或是‘柯’錯寫成了‘可’字,大不了原信退回,也沒有你姓曹的私拆、私看的道理;再退一步說,即或懷疑有違禁犯法的現象,那也是保衛科抑或廠領導共同串議後如何處置的事,你小曹挾公濟私,還要借故‘吃醋’栽贓,真是知法犯法,恬不知恥!再問一聲小許同誌,你聽懂了嗎?”

車間裏人頭轉動,一時間議論紛紜。我壯著膽子環視一下人群,發現剛才還威風八麵的小曹,聽完了黃麗的發言後,神情慌張有點站不住腳了。就在這時,又一個熟悉的女子口音在高聲講話時,小曹腳底下揩油,竟然趁人不備,撇下秘書小許,也顧不上正在執行警務的於副所長和現場所有的人,一挫身鑽進了保全室。因為保全室有前後門,後門通著鉗工班,也是通往各車間的通道,他逃離了現場“避難”去了。這時候,秘書小許似乎明白了什麼,見小曹不告而別,氣得她眉頭打上了結!因為是搞安全保衛的,小許和小曹一樣,對我們每個代培生都很了解,因為同是女子,對南京來的姑娘們更為親近;她知道,正在高聲發言的是代培生孔荻,與這位小辣椒相處了一年多,太熟悉她的性格了,她的語言攻擊能力,更在黃麗之上,小曹他還能留在現場丟人現眼嗎?所以逼得他非走不可。但是,她小許自知不能走,她要一走,現場就更亂了!好在孔荻的發言,不會把矛頭對著她。於是,隻好硬撐著緊挨在那位於副所長身後,衷心希望由公安幹警穩住現場、主持局麵。在孔荻針對小曹繼續揭發時,在場的師傅們、同學們無不氣憤異常,各自議論不止,現場亂成了一鍋粥,連孔荻的即興發言也被迫終止……

指揮現場的於副所長,眼看場麵如此的混亂,便當機立斷,她一揮手高聲說:“今天,我們是來執行警務的,武裝傳喚陳柯到庭。這裏不是現場批鬥會,你們如果對該廠的具體人和事有意見,可以按照組織程序向上級去反映,不好幹擾我們執行警務。現在我命令:將陳柯帶走!”現場頓時安靜下來,並主動讓開一條狹小的人胡同,兩名武裝警察正要領著我走時,身後突然傳來辦事處老楊話語,不由我一陣喜悅:有老楊同誌在場,看來我有希望了。原來,老楊和黃麗一道來的,老楊從人叢中擠到我的身後,我急忙回頭一看,他和兩位王師傅、老薑師傅們緊挨在一起,可能已密議了多時。老楊用協商的口吻說:“您是於副所長?我是新疆邊城毛紡織廠駐滬辦事處的負責人楊獻忠,陳柯是我們的一名學員排長,我想簡單地了解一下具體情況,行嗎?”這位於警官並未嚴詞拒絕,隻是看了我一眼,大有不好當著當事人的麵過早地暴露案底的情緒;但她很快作出了決定性的發言:“陳柯涉嫌一件命案,案發處發現他的聯絡信件。上級指示,為防意外決定武裝傳喚到庭。關於具體情節,恕我不好公開細說!但是,我們和廠保衛科提前聯係,並通知你們的‘駐廠代表’郝什麼的。您既然是主要負責人,我隻能這麼說,可以酌情安排少數知情人,立即去我們所與主管此案的唐所長麵議。我也知道你們後天就要集體離滬,希望你們抓緊時間了結!”警察就是警察,尤其是執行警務的,毋須像常人那樣寒暄、客套,說完話,立即命令兩名武裝警員出發。我到了這個時候,雖然失去了自由,還是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了一眼,正巧與韋師傅的目光相遇,見他麵對眾人冷笑笑說:“伊咯小赤佬!一腦瓜子反動思想。出事是早晚咯事體!”

聽了韋師傅的“臨別贈言”,我又能說些什麼呢?何況我已無權“說”了,隻是仰麵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酸、甜、苦、辣、鹹一起湧上心頭……我機械地隨著三位民警小心翼翼地從人叢中走過,由於“羞愧”,不敢正視兩旁的人群,頭腦裏卻在想:這“武裝傳喚”與拘留、逮捕有什麼區別。突然,一群熟悉的麵孔出現在我的麵前:黃麗、孔荻、周雋和費小曼等女同學,圍著因情急又突然犯病的李文。見李文頭發散亂,麵呈灰土色,倚著洗毛機的一節滾軸旁,那雙困惑、內疚和無助的眼神,透過人叢,是那麼辛酸和痛楚……由於受驚太過,她見我走近,也沒有開口說什麼,此時此刻,她又能當眾說些什麼呢?刹那間,從眼神中我明白了她的心意:她似乎在向我道歉,是她從關愛我的角度,一步步把我導向了這一危險的懸崖峭壁。她認為:今天我陳柯的遭遇,既是她精心策劃,也是老天刻意周旋,讓我在這不知不覺中步向了夢幻般的人生旅途。此時此刻,我又能回答她什麼呢?我想:不管是什麼案情,不管有多大風險,也不管未來會如何了結,隻要不影響到你李文、黃麗,什麼樣的結果我都能承受,但求你們能一如既往的照看好我的母親,我會含笑應付一切。

這時,黃麗一頭衝過來,被兩名武裝警察強行攔阻,示意她不可胡來。黃麗無奈,跨一步對我說:“陳兄!你安心的先隨他們去,我和楊副廠長、文姐以及眾姐妹隨後就到。”她又麵對於副所長說:“我們見過麵,也算是老熟人了。陳柯的情況,包括他的所謂的案情,可以說是我們眾同學熟知的,也是我們大夥一手促成的,如果陳柯有什麼問題,我們眾同學和眾姐妹共擔,請警官……”這位於副所長不等黃麗將話說完,再一次解釋說:“我已和你們的負責人談過了,有什麼情況、可以派代表速來我所聯係,不要耽擱了你們集體入疆的行程。不妨告訴你們,這是‘武裝傳喚’,不是拘留,你們不要太緊張!但問題也不是絕對的,要看案情的進度情況,有可能會轉為‘拘留’或是‘逮捕’的危險,完全決定於陳柯本人!”說罷,三個人分“品”字形挾持著我走出車間大門,在通道口,又遇到了十名維族女同學,她們一時擠不進洗毛車間,急得喬西婭不顧一切地衝到我們麵前。三位警官看到一群花枝招展的維族姑娘,也不好過分攔阻,又因語言不通,出於理解,也就作了遷就,允許我們接觸。喬西婭懷著驚詫和不安的神色,一邊為我扶正了披在肩頭上的中山裝上衣,一邊焦急地說:“排長……你……不是壞……壞人……”她又麵對於副所長說:“這樣對排……長,不賣得,不賣得……”

三位警官又見湧上來的黃麗、孔荻,示意要她們將維族姑娘們拉開後,又挾持著我,沿著寬闊的甬道,向工廠大門口走去。快到大門口時,我一眼看到黃一峰開的那輛小汽車,停在廠工會活動室旁的路邊上,黃一峰嘴上叼著一支香煙,斜靠著汽車門,擺出一副安閑、喜悅和幸災樂禍的心情,衝著我快活地說:“儂這頭豬,活該!咋不銬上?銬起來才極棍……”站在汽車另一邊的路邊上,是滿麵春風的秦玉琴,她卻皮笑肉不笑地說:“怪不得說有好戲看,這麼好的一出戲,不看多可惜?對啦,是該銬起才好玩呢……”三位警官並未理會這些風涼話;我更無權理會,也不想理會。低著頭邊走邊想:她小秦口口聲聲說有好戲看,原來就是要看我的戲,難怪她大清早就趕來大華廠,倒像是他們預約好了的。怎麼不見郝剛和徐放呢?也許他們心中“有鬼”,因此避而不見;早晨徐放還故意裝腔作勢,想起他與小秦對話的形態,真才是欲蓋彌彰!不見,就能表示和你們倆不相幹嗎?這位於副所長當著老楊已說“通過氣”了,說明你郝剛心中一定有鬼。不過,張揚又到哪裏去了,難道也和他們倆通過氣才避而不見?憑這一年多來我對張揚的了解,他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在這個關鍵的時候,沒有理由回避我,一定是有什麼事情拖住他了。有可能去宿舍安撫我的老母親,怕老人家聞知我的消息而痛不欲生……

當我被挾持著走出大華廠大門口,不自然地回頭一看,直見黃麗、孔荻、周雋、費小曼和以喬西婭為首維族姑娘們,仍然簇擁著李文站立在甬道上,一個個是那麼焦急、無助。不由我心頭一怔,眼圈發熱,淚花在打轉轉……我一狠心邁步走出大門。大門外的街道上車流、人流混成一片,人們匆匆來去,誰也不曾注意我這個沒有被“銬”的“罪犯”,與行人有什麼兩樣。可是我心中悲痛萬分:在宿舍尚有不知情的母親,遠在南京的伯母與眾親友們,大家會知道此時此刻的陳柯,被卷進了一起不詳情的“命案”之中?一旦罪名成立而被轉“逮捕”,沒有了工資收入,兩位老母的生活如何安排?世事變化萬千,我像生活在夢幻之中!想起在新中國成立前,十一二歲的我,隨伯母來南京奔喪,一住四年;新中國成立後又隨伯母被“騙”回蘇北老家完婚;之後,婚姻的糾葛,人生的坎坷一言難盡。十年後,再次輾轉回到南京,由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年,一變而成為心負“內疚”的浪蕩子,置身於生活的最底層;緊接著有幸又東赴上海學習,結識了這麼多的男女同學,包括“生死”之交;同時,也難免產生出敵對麵,欲除我而後快……這一連串似夢非夢的生活境遇,把我這個無大作為的人,塗上了異樣的色彩,讓我在人生的海洋中無盡地浮沉……

眼前,我又遭遇上海警方的“武裝傳喚”,後果怎麼樣、不得而知!我捫心自問:我的人生之夢,何時得以清醒?沿途行人往來匆匆,熟悉的麵孔一個也沒有了,唯有在三名警官的看押下,沿著熟悉的街道,眼含淚水、心情沉重、無可奈何地走向未知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