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煙如霧的秋色,若雲若霞的金色稻田,似夢非夢的農家“小別墅”,一齊飛動著朝眼前撲來,又如著了魔的波斯地毯般朝後遁去……
特快列車一跨過雄偉壯觀的長江大橋,在軟臥車廂裏的雲夢江子便激動得再也躺不住了。她給年輕的女秘書掖掖毛巾被,把玻璃窗推上去,迎著涼颼颼的秋風,坐在窗口邊盡情觀賞著江南原野的景色。那連綿不斷的金色稻海,那蔥蘢起伏綠樹成蔭的山巒,那映襯在濃綠或金黃背景上的一棟棟新建的農家“小別墅”,使她目不暇接,心蕩神迷。仿佛不是行駛在中國江南的大地上,而是奔馳在她的故鄉——日本沼津的田野上。那裏也有這樣的金黃,綠蔭和一棟棟小巧別致的鄉村別墅,或是粉牆黑瓦,或是水泥結構的兩層、三層小白樓,日本農民和中國農民的想象力似乎都一樣。短短五年,中國農村的變化,簡直超過了戰後的三十餘年。她是第三次來到中國,踏上這片熟悉而又變得完全陌生的土地。每次透過不同的窗口,她所看到的世界是何等的不同嗬!
四十三年前(昭和十七年),她剛滿十八歲。那場給人類帶來浩劫。也使日本人死亡達三百萬的戰爭,象一架瘋狂的絞肉機把她從課堂上“絞”出來,拋到完全陌生的異國土地上。她在這條鐵道線上,坐著“悶罐子”軍車,被作為“特別軍需物資”運往前方。那時,她透過狹小的通氣窗口,望著戰火焚燒過的江南原野,處處彈痕槍洞,斷壁殘垣,白骨餓殍,滿目瘡痍!她的心情何等悲涼嗬!那時候她根本還不知道,她的身分是充當日本武士們發泄淫欲的軍妓,等待她的命運是那樣殘酷,生不如死的殘酷!日本軍人在江南這片土地上盤踞七個年頭,她在湘北重鎮嶽陽整整呆了三年。她飽受本國同胞的摧殘蹂躪,又目睹軍國主義滲透骨髓的大和武士們對異國人民的瘋狂的燒殺搶掠和無恥奸淫……
罪孽達到極限,上帝舉起懲罰的拳頭。日本國戰敗投降了。兩萬三千多名侵華日軍,集結在嶽陽城南鐵路沿線鄉村,被饑餓傷殘和稀奇古怪的疾病折磨。一場慘絕人寰的瘋狂剖腹自殺在戰俘營地進行。自從天皇頒布投降詔書,這類慘劇便在南京、沈陽、馬尼拉、蘇門答臘、所羅門群島和吉隆坡等地大演特演。她後來知道,這種自殺也象瘟疫蔓延在本土諸島。那些形容枯搞的癱殘傷員,澆上汽油括活燒死。年輕絕望的官佐,把寒光閃閃的刺刀插進腹部,讓受騙的靈魂跟昔日的驕妄一起結束。在戰禍的創痛和饑荒威脅下的嶽陽鄉親,多麼寬宏大量而富側隱之心嗬!人類戰史上未曾出現過的奇跡出現了!他們暫時忘卻失去親人的悲痛,把紅薯窖打開,把為數不多的紅薯賑濟罪人,將那些喪魂落魄準備自殺的年輕戰俘接到家裏,給些農活做,給些稀粥吃,給些頑石聽了也要落淚的勸告。“放下武器的敗國之卒,同樣是父母所生!”戰俘們在嶽陽度過了六個月等待遣返的艱難日月,得以生還。這種博大的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的人道之舉,使幸存下來重新獲得了幸福的戰俘,三十幾年來夢魂牽繞,希望重訪嶽陽,報答嶽陽父老的赦罪救命之恩。
雲夢江子在報恩心情之外,又多了一樁尋覓親人“飛鏢喬姐”的宿願。“飛鏢喬姐”是她在嶽陽結識的一名抗日遊擊隊的女隊長,是個“聖女貞德”式的傳奇人物。在洞庭湖上成了俘虜,要不是“飛鏢喬姐”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把她從土匪巢穴裏救出來,她的命運真是不堪設想!在日本戰後的拚鬥和她的企業蓬勃發展的歲月裏,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飛鏢喬姐”。她總是把自己財富的增長跟“飛鏢喬姐”聯係在一起。昭和五十五年(一九八○年),她夢寐以求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她隨日本戰俘親善友好訪問團,第二次來到中國,踏上了南去的列車。那次她和所有訪問團員一樣,懷著忐忑不安而又無比急切的心情,恨不得列車長上翅膀,盡快把他們帶到要去的目的地。她注目鐵道兩旁山川風物的變化,驚詫、喜悅、同時也有莫名的惆悵。戰後幾十年,她在日本時時刻劃都在關心著中國的經濟發展和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那場“文化大革命”過去了,中國經濟複蘇、人民精神變化她已看到了,但她日夜思念的“飛鏢喬姐”怎麼樣了呢?她在哪裏呢?內心深處難耐的渴望使她一刻也坐不安穩,可到了嶽陽,訪問團集體行動,處處有官方人員陪同。過分的熱情和禮貌,使她不能越過“雷池”半步,一籌莫展,束手無策。幾十年的思念和等待無法被主人理解,她費盡心機還是沒有打聽到“飛鏢喬姐”的下落,甚至連去外婆家的故鄉——長江邊的陸城,都因為那是小地方,沒有“開放”,而遭到十分禮貌的婉言謝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