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雙手緊握,還是忍不住在發抖。
他看著自己這雙手,突然彎下腰,開始不停地嘔吐!
03
一聲輕雷,烏雲間忽然有雨點落下。
“我不拔刀,就因為我有把握!”
傅紅雪的聲音仿佛很遠,遠在烏雲裏:“一個人要去殺人的時候,往往就像是去求人一樣,變得很卑賤,因為他並沒有絕對的把握,所以他才會著急,生怕良機錯失。”
他很少說這麼多話,他說得很慢,仿佛生怕杜雷受不住。
因為他知道自己說的這些話,每個字都會像刀鋒般刺入杜雷的心。
杜雷整個人都已抽緊,甚至連聲音都已嘶啞:“你有絕對的把握,所以你不急?”
傅紅雪點頭。
杜雷道:“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拔刀?”
傅紅雪道:“你拔刀的時候!”
杜雷道:“我若不拔刀呢?”
傅紅雪道:“你一定會拔刀的,而且一定會急著拔刀!”
--因為是你想殺我,並不是我想殺你!
--所以你真正死亡的時刻,並不是我拔刀時,而是你拔刀時。
杜雷握刀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
他沒有拔刀,可是他自己也知道,遲早總會拔刀的!
冰冷的雨點,一滴滴打在他身上,打在他臉上,他麵對著傅紅雪,麵對著這天下無雙的刀客,心裏竟忽然又想起了他那卑賤的童年。
--大雨滂沱,泥濘滿街。
--他赤著腳在泥濘中奔跑,因為後麵有人在追逐。
--他是從鏢局裏逃出來的,因為他偷了鏢師一雙剛買來的靴子,靴子太大,還沒有跑出半條街,就已掉了。
--可是那鏢師卻還不肯放過他,追上他之後,就將他脫光了綁在樹上,用藤條鞭打。
現在他麵對著傅紅雪,心裏竟忽然又有了那種感覺,被鞭打的感覺。
一種無法形容的刺激和痛苦,一種他永遠都無法忘記的刺激和痛苦。
雨更大,地上的泥土已變為泥濘。
他忽然脫下了那雙價值十八兩銀子的軟底靴,赤著腳,踏在泥濘上。
--傅紅雪仿佛已變成了那個用藤鞭打他的鏢師,變成了一種痛苦和刺激的象征。
他突然狂吼,撕裂自己的衣裳。
他赤裸著在暴雨泥濘中狂吼,多年的束縛和抑製,已在這一刹那間解脫。
於是他拔刀!
--拔刀時就是死亡時。
於是他死!
死不但是刺激,也是痛苦,這兩樣事本是他永遠都無法同時得到,可是“死”的這一瞬間他已同時獲得。
04
雨來得快,停得也快。
小徑上仍有泥濘,傅紅雪慢慢地走在小徑上,手裏緊握著他的刀。
刀已入鞘,刀上的血已洗清了,刀漆黑!
他的瞳孔也是漆黑的,又深又黑,足以隱藏他心裏所有的憐憫和悲傷。
烏雲間居然又有陽光露出來,想必已是今天最後的一線陽光。
陽光照在高牆上,牆後忽然又有人在笑,笑聲清脆,美如銀鈴,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
倪慧已出現在陽光下:“不好看,一點也不好看。”
--什麼不好看?
傅紅雪沒有問,連腳步都沒有停。
可是他走到哪裏,倪慧也跟到哪裏:“你們打得一點也不好看,我本來想看的,是你的刀法,想不到你用的卻是詭計。”
她又解釋:“你讓杜雷先拔刀,好像是讓他一著,其實卻是詭計。”
--為什麼是詭計?
傅紅雪雖然沒有問,腳步已停下。
倪慧道:“刀在鞘中,深藏不露,誰也不知道它的利鈍,刀出鞘後,鋒刃已現,誰也不敢輕攖其鋒,所以一柄刀隻有在將出鞘而未出鞘的時候,才是它最沒有價值的時候。”
她接著道:“你當然明白這道理,所以你讓杜雷先拔刀……”
傅紅雪靜靜地聽著,忽然打斷她的話:“這也是刀法,不是詭計。”
倪慧道:“不是!”
傅紅雪道:“刀法的巧妙各有不同,運用存於一心。”
她的表情很嚴肅:“這就是刀法的巔峰?”
傅紅雪道:“還不是。”
倪慧道:“要做到哪一步才是刀法的巔峰?”
傅紅雪又閉上嘴,繼續往前走!
陽光燦爛。
最後的一道陽光,總是最輝煌美麗的--有時生命也是如此。
倪慧在牆頭癡癡地怔了半天,喃喃道:“難道刀法也得到了沒有變化時,才是刀法的巔峰?”
燦爛的陽光,忽然間就已暗淡。
--沒有變化,豈非就是超越了變化的極限?那麼這柄刀的本身,是不是還有存在的價值?
傅紅雪心裏在歎息,因為這問題連他都無法回答。
--刀為什麼要存在?人為什麼要存在?
陽光已消失在高牆後,倪慧的人也隨著陽光消失了。
--可是太陽依舊存在,倪慧也依舊存在,這一瞬間所消失的,隻不過是他們的影像而已--在傅紅雪主觀裏的影像。
傅紅雪推開高牆下的小門,慢慢地走出去,剛抬起頭,就看見了高樓上的明月心。
05
人在高樓上,傅紅雪的頭反而垂下。
明月心忽然問:“你勝了?”
傅紅雪沒有回答,他還活著,就是回答。
明月心卻歎了口氣,道:“何苦,這是何苦?”
傅紅雪不懂:“何苦?”
明月心道:“你明知必勝,又何必去?他明知必死,又何苦來?”
這個費人深思的問題,傅紅雪卻能解釋:“因為他是杜雷,我是傅紅雪!”
他的解釋也像是他的刀,一刀就切入了這問題的要害。
明月心卻還不滿意:“是不是因為這世上有了傅紅雪,杜雷就得死?”
傅紅雪道:“不是。”
明月心道:“那麼你的意思是……”
傅紅雪道:“這世上有了杜雷,杜雷就得死!”
他的回答看來雖然比問題的本身更費人深思,其實卻極簡單,極合理。
--沒有生,哪裏來的死?
--既然有了生命,又怎麼能不死?
明月心又不禁歎息,道:“你對於生死之間的事,好像都看得很淡。”
傅紅雪並不否認。
明月心道:“對別人的生死,你當然看得更淡,所以你才會把燕南飛留在這裏。”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問:“孔雀是不是已來過?”
明月心道:“嗯!”
傅紅雪道:“燕南飛是不是還活著?”
明月心道:“嗯!”
傅紅雪淡淡道:“我留下他,也許隻因為我早就知道他不會死的。”
明月心道:“可是你……”
傅紅雪打斷了她的話,道:“隻要你們的主意還沒有改變,我答應你們的事也不會改變!”
明月心道:“你答應過什麼?”
傅紅雪道:“帶你們到孔雀山莊去。”
明月心的眼睛亮了:“現在就去?”
傅紅雪道:“現在就去。”
明月心跳起來,又回頭,嫣然道:“你還要不要我戴上那麵具?”
傅紅雪冷冷道:“現在你臉上豈非已經戴上了個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