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腳步聲漸漸近了,黑暗中終於出現了一個人,手裏拈著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黃花。
來的竟是瘋和尚。
他身上還是穿著那件墨汁淋漓的僧衣,慢慢地走過來,將黃花插在竹籬下。
“人回到了來處,花也已回來了。”
他眼睛裏還是帶著那種濃濃的哀傷:“隻可惜黃花依舊,這地方的麵目卻已全非。”
傅紅雪也在癡癡地看著竹籬下的黃花:“你知道我是從這裏去的,你也知道花是從這裏去的,所以你才會來。”
瘋和尚道:“你知道什麼?”
傅紅雪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瘋和尚道:“你既不知道摘花的人是誰,也不知道我是誰?”
傅紅雪道:“你是誰?”
瘋和尚忽然指著僧衣上的墨跡,道:“你看不看得出這是什麼?”
傅紅雪搖搖頭。
瘋和尚歎了口氣,忽然在傅紅雪對麵坐下,道:“你再看看,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看。”
傅紅雪遲疑著,終於也坐下來。
淡淡的星光,照在這件本來一塵不染的月白僧衣上,衣上的墨跡淩亂。
他靜靜地看著,就像暗室中看著那一點閃動明滅的香火。
--如果你覺得這點香火已不再閃,而且亮如火炬,你就成功了一半。
--然後你就會連香火上飄出的煙霧都能看得很清楚,清楚得就像是高山中的白雲一樣,煙霧上的蚊蚋,也會變得像是白雲間的飛鶴。
他全心全意地看著,忽然覺得淩亂的墨跡已不再淩亂,其中仿佛也有種奇異的韻律。
然後他就發現這淩亂的墨跡竟是幅圖畫,其中仿佛有高山,有流水,有飛舞不歇的刀光,還有孩子們臉上的淚痕。
“你畫的究竟是什麼?”
“你心裏在想什麼,我的畫就是什麼。”
畫境本就是由心而生的。
這不但是一幅畫,而且是畫中的神品。
傅紅雪的眼睛裏發出了光:“我知道你是誰了,你一定就是公子羽門下的吳畫。”
瘋和尚大笑:“明明有畫,你為什麼偏偏要說無畫?若是無畫,怎麼會有人?”
“什麼人?”
“當然是畫中的人。”
畫中有孩子臉上的淚痕,他心裏想的本就是他們:“人到哪裏去了?”
瘋和尚道:“明明有人,你偏還要問,原來瘋的並不是和尚,是你。”
他大笑著隨手一指:“你再看看,人豈非就在那裏?”
他指著的是那幾間小屋。
小屋的門窗本就是開著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有燈光亮起。
傅紅雪順著他手指看過去,立刻怔住。
屋裏果然有人,兩個人,杜十七和卓玉貞正坐在那裏吃粥。
本來已將冷卻了的一鍋粥,現在又變得熱氣騰騰。
傅紅雪的人卻已冰冷。
--難道這也像僧衣上的墨跡一樣,隻不過是幅虛無縹緲的書畫?
不是的!
屋子裏的確有兩個活生生的人,的確是杜十七和卓玉貞。
看過僧衣上的墨跡後,現在他甚至連他們臉上每一根皺紋都能看得很清楚,甚至可以看到他們的毛孔正翕張,肌肉躍動。
他們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
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一定會跳起來,衝過去,或者放聲高呼。
傅紅雪不是大多數人。
雖然他已站了起來,卻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連動都沒有動。
因為他不僅看見了他們兩個人,而且看得更深,看得更遠。就在這一瞬間,他已完全看出了整個事件的真相。
瘋和尚道:“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就在這裏?”
傅紅雪道:“是的。”
瘋和尚道:“你為什麼還不過去?”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凝視著他,本來已因為疲倦悲傷而有了紅絲的眼睛,忽又變得說不出的清澈冷酷,刀鋒般盯著他看了很久,才緩緩道:“我隻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瘋和尚道:“你說。”
傅紅雪道:“現在我隻要一拔刀,你就死,天上地下,絕沒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你。”
瘋和尚又笑了,笑得卻已有些勉強:“我已讓你看到了你要找的人,你卻要我死!”
傅紅雪道:“隻看見他們還不夠。”
瘋和尚道:“你還要怎麼樣?”
傅紅雪冷冷道:“我要你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裏,我要你現在就叫躲在門後和屋角的人走出來,他們隻要傷了卓玉貞和杜十七一根毫發,我就會立刻割斷你的咽喉。”
瘋和尚不笑了,一雙總喜歡癡癡看人的眼睛,忽然也變得說不出的清澈冷酷,也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你沒有看錯,屋角和門後的確都有人在躲著,但卻絕不會走出來。”
傅紅雪道:“你不信我能殺了你?”
瘋和尚道:“我相信。”
傅紅雪道:“你不在乎?”
瘋和尚道:“我也很在乎,隻可惜他們卻不在乎,殺人流血這種事,他們早已司空見慣了,你就算把我剁成肉醬,我保證他們也不會皺眉頭。”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知他說的是實話,因為他已看見窗口露出了一張臉,也看見了這張臉上的刀疤和猙笑。
躲在屋角的人正是公孫屠。
瘋和尚淡淡道:“你應該很了解這個人的,你就算將他自己親生的兒子剁成肉醬,他隻怕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
傅紅雪不能否認。
瘋和尚道:“現在我隻希望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道:“你說。”
瘋和尚道:“他們若是將卓玉貞和杜十七剁成肉醬,你不在乎?”
傅紅雪的手握緊,心卻沉了下去。
公孫屠忽然大笑,道:“好,問得好,我也可以保證,隻要傅紅雪傷了你一根毫發,我也立刻就割斷這兩人的咽喉。”
傅紅雪蒼白的臉因憤怒痛苦而扭曲。
瘋和尚道:“他說的話你信不信?”
傅紅雪道:“我相信,我也很在乎,我要他們好好活著,卻不知你們要的是什麼?”
瘋和尚道:“我們要什麼,你就給什麼?”
傅紅雪點點頭,道:“隻要他們能活著,隻要我有。”
瘋和尚又笑了,道:“我隻要你脫下你的衣裳來,完全脫光。”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全身上下每一根青筋都已凸出。
他寧可死,也不願接受這種汙辱,怎奈他偏偏又不能拒絕反抗。
瘋和尚道:“我現在就要你脫,脫光。”
傅紅雪的手抬起。
可是這雙手並沒有去解他的衣紐,卻拔出了他的刀!
刀光如閃電。
他的人仿佛比刀光更快。
刀光一閃間,他已溜入了木屋,一刀刺入了木板的門。
門後一聲慘呼,一個人倒了下來,正是那“若要殺人,百無禁忌”的楊無忌。
他已隻剩下一隻手。
他完全想不到會有一把刀從門板中刺入他的胸膛。
他吃驚地看著傅紅雪,仿佛在說:“你就這麼樣殺了我?”
傅紅雪冷冰地看了他一眼,也仿佛在說:“若要殺人,百無禁忌,這本是我學你的。”
這些話他們都沒有說出來,因為楊無忌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呼吸就已停頓。
傅紅雪隻看了他一眼,眼睛看著他時,刀鋒已轉向公孫屠。
公孫屠淩空翻身,躍出窗外。
他居然避開了這一刀。
因為傅紅雪這一刀並不是傷人的,隻不過為了保護卓玉貞。
刀光一閃,刀入鞘。
公孫屠遠遠地站在竹籬旁,刀疤縱橫的臉上冷汗如雨。
卓玉貞放下了碗筷,眼淚立刻像珍珠斷線般落了下來。
杜十七看著她,眼睛裏卻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瘋和尚歎了口氣,道:“好,好厲害的人,好快的刀!”
傅紅雪臉上雖然完全沒有表情,其實心還在不停地跳。
剛才那一擊,他並沒有絕對成功的把握,隻不過王牌幾乎都已被別人捏在手裏,他已不能不冒險作最後的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