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紅雪握緊雙手,忽然問道:“卓玉貞是不是在這裏?”
卓夫人點點頭。
傅紅雪道:“去找她來,立刻就來。”
卓夫人吃驚地看著他,好像連做夢都想不到他會提出這要求。
傅紅雪冷冷道:“你剛說道,隻要是我要的,你們都可以為我辦到。”
卓夫人又笑了,笑容中竟似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秘之意,道:“你為什麼一定要選她?你為什麼不選明月心?”
傅紅雪的身子突然僵硬。
卓夫人悠然道:“你想不到她還沒有死?”
傅紅雪道:“我……”
卓夫人道:“她也在這裏,要不要我去帶她來?”
她忽又沉下臉,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會要的,你要的是卓玉貞,你喜歡的一向都是她那種低賤毒辣的女人。”
“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地關上。這次她走的時候,已不再回頭。
她為什麼會忽然變得如此衝動憤怒?隻為了傅紅雪要找的是卓玉貞?
一個美麗狡黠而冷靜的女人,通常是不會為這種事生氣的。
傅紅雪還是靜靜地躺在床上,那單調而短促的拔劍聲還在不停地繼續著。別人為了這一戰已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他若為了女人們煩惱,豈非太愚蠢?
可是他仍然不能不去想明月心。她若真的還沒有死,落在這些人手裏,遭遇也許比死更悲慘。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很久很久沒有想到過她了。
一個人對自己心裏內疚的事,總是會盡量避免去想的。
忽然間夜已很深,屋子裏一片黑暗,外麵卻有了敲門聲。
“什麼人?”
“是卓姑娘,卓玉貞卓姑娘。”兩個丫環扶著卓玉貞走進來。
她打扮得很美,烏黑的頭發上戴滿了珠玉,一件鮮紅的披風長長地拖在地上,看來竟有幾分像是奉旨和番的美人王昭君。
現在她當然已不必再作出那種楚楚可憐的樣子,她冷冷地看著傅紅雪,麵無表情。
丫環們放下紗燈,吃吃地笑著,悄悄地走了。
卓玉貞忽然冷冷道:“是你找我來的?”
傅紅雪點點頭。
卓玉貞道:“找我來報仇?”
傅紅雪道:“我找你來,隻因為我本來有幾件事要問你。”
卓玉貞道:“現在呢?”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不想問,所以你不妨走。”
卓玉貞道:“你不想報複?”
傅紅雪道:“不想。”
卓玉貞道:“你也不想要我上床?”
傅紅雪閉上了嘴,他並不怪她,她說這種話,也並不是令人驚訝的事;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若是知道自己不能再用行動去傷害別人時,總是會說些刻毒的話去傷人的。她傷害別人,也許隻不過因為要保護自己。
他並不怪她,隻是忽然覺得很疲倦,隻希望她快走,永遠莫要再見。他忽然發現其他的事都不重要,隻有明日的那一戰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定要擊敗這個直到此刻還在不停拔劍的人,隻有戰勝這個人,他才能揭破所有的秘密,才能重見明月心。
可是卓玉貞卻偏偏還站在那裏,盯著他,眼睛裏充滿了悲哀和怨恨。忽然道:“你既然根本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又何必一定要我來?”
傅紅雪道:“就算我不該叫你來的,現在你還是一樣可以走。”
卓玉貞道:“不一樣了。”
傅紅雪道:“有什麼不一樣?”
卓玉貞道:“不一樣了,不一樣了……”
她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傅紅雪在問什麼,嘴裏隻是不停地反複說著這句話,也不知說了多少遍,眼淚忽然滾落麵頰。她的人也倒了下去。鮮紅的披風散開,露出了鮮紅的血色。
是真的血。鮮血已染紅了她赤裸的胴體,她全身上下幾乎已沒有一處完整的皮肉。
傅紅雪的人跳起來,心卻已沉下去。
卓玉貞咬著牙,道:“現在你總該已明白,為什麼不一樣了……”
傅紅雪道:“就因為我要你來,她就將你折磨成這樣子?”
卓玉貞笑了笑,道:“其實你早就應該知道,她雖然不讓你去碰她,可是她也不願讓你碰別的女人,因為……”
她的笑比哭更悲慘,她還想說下去,但卻連一個字都無法再說。
傅紅雪還在問:“為什麼?為什麼?”
卓玉貞又笑了笑,眼簾已合起,一陣濃烈的藥味從散開的披風裏傳出。她死得並不痛苦,因為她全身上下早已被卓夫人的藥物麻木。
據說在遙遠的天竺,尼羅河畔肥沃的土壤中,生長著一種美麗而奇異的花朵,叫作“罌粟”,不但可以麻醉人的肉體,也能麻醉人的靈魂。
有的女人豈非也正如這種花一樣,在她那高貴優雅的軀體中流動著的血,竟比罌粟的花汁更毒。
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隻為了不願讓傅紅雪碰別的女人?
她和傅紅雪相見還不到半日,為什麼就有了這種瘋狂的妒忌?
沒有愛的人,怎麼會妒忌?相見隻半日的人,怎麼會有愛?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過去,輕輕地去推門。如果門已從外麵鎖上,如果門是鐵鑄的,他也不會覺得意外。他心裏已有了準備。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無論發生了什麼樣的事,他都已準備承受。
想不到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門外沒有人,漫長的甬道中也沒有人,隻有那單調短促的拔劍聲,還在不停地響。
他沿著這聲音傳出的方向往前走,甬道長而曲折,每間屋子的距離都很遠,也不知經過多少轉折後,他才看見一扇門。門裏靜悄悄的,沒有人聲,也沒有拔劍聲。
他還是推開門走進去。他又走回了他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屋子,倒在血泊中的卓玉貞已不見了。
屋子裏還是同樣幽靜,雖然少了一個人,卻多了一桌菜。
現在正是晚飯的時候。六樣很精致的菜,還是熱的,還有一盤竹節小饅頭,一鍋粳米飯,一缸還沒有開封的酒。
現在他實在很需要喝一點酒,但是他卻又走了出去。
同樣的甬道,同樣靜寂,他的走法卻已不同。他本來走得很慢,現在走得快些,本來是往右走的,現在卻往左。
又不知經過多少轉折後,他又看見一扇門,門裏靜悄無聲。這裏的門,形式雕花還是完全一樣的,隻不過剛才他走出來時,並沒有掩上門,這扇門卻關著。
他推開門走進去,他已再三告訴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一定要冷靜。可是他走進這扇門,還是不免很難受,因為他又看見了那桌菜;他又走進了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屋子,菜還是熱的,竟似比剛才還熱些。
酒缸下卻多了張短柬,字寫得很秀氣,顯然是女子的字跡!
明月本無心,何必尋月?
小飲可酣睡,不妨獨酌。
傅紅雪坐了下來。他一定要勉強自己坐下來,因為他已發現,無論怎麼走,結果都是一樣,他還是會走回這裏,還是會看見這一桌好像永遠都不會冷的飯菜。
他也想勉強自己吃一點,可是等他拿起筷子,就發現不對了;剛才他看見的六盤菜,其中有一碟鬆鼠黃魚,還有一碟是糖醋排骨,雖然他隻看了一眼,可是他記得很清楚,他對醋的酸味道一向特別敏感,但現在這六道菜卻全是素的,滿滿的一鍋粳米飯變成了一鍋粳米粥。
他終於發現這裏並不是他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屋子。這裏的每間屋子,不但門戶相同,裏麵的家具裝置也是完全一模一樣,連他自己都已分不清,他原來住的是這間屋子,還是剛才那一間?
床上的被褥淩亂,顯然已有人睡過,剛才睡在這張床上的,究竟是他還是別人?如不是他,那麼是誰?
這個神秘而奇怪的地方,究竟住著些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