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坐在一間破舊的山神廟裏。
廟有一大半傾塌了,本來就不大,現在就顯得更小了,不過卻無減於它的懾人氣氛。
沒有傾塌的是神殿的一角,而且剛好是神像所在的地方,所以那尊土塑的山神還算是完好的。
這也不知比照哪一位尊神所塑的像,青麵獠牙,眼睛瞪得像兩枚銅鈴,而且還熠熠發光。
神像的眼睛並不會發光,隻不過是兩顆琉璃球而已,琉璃球也不會發光,但是能反射光,隻要別處有一點亮光,而且能被收到琉璃球內,它就能發光了。
琉璃球是圓的,一半嵌入了神像的眼眶,另一半凸出在外麵,成一個半圓的球麵,所以它能收入的光線麵很廣,於是,人眼看不見光時,它卻依然能發光。
這是一對很神奇的球,傾塌的山神廟無人管理,遠處在山上,連乞兒都不願意假此地以棲身,連廟門的木架都被牧牛的兒童拆下來拿回去燒火了,何以這一對琉璃球沒有被人劫走呢?
放牛的王小七就曾經為了好玩,偷偷地把它給摘了下來,而且又拿了其中的一顆,跟村裏李大戶的兒子換了十個銅板。
兩個孩子抱著球玩了一個黃昏,回家就睡了,到了晚上,他們不約而同地做起了一個噩夢。
夢見了廟裏的山神,空著兩個眼眶來找他們,向他們索討被摘走的眼珠。
兩個人從夢中驚醒過來,就開始發熱,神誌昏迷,高喊著“還我眼珠”。
兩家的大人嚇壞了,從孩子的口中,斷斷續續地問明了原因,連忙把兩顆琉璃球送回到山上,還備了豬頭三牲,焚香祝禱,請神明寬宥兒童無知。
李大戶還許下了願要重建廟宇,再塑金身,回去後,牧牛的王小七好了,李大戶的兒子卻囈語如故。
論罪魁禍首,該是王小七才對,為什麼李大戶的兒子還沒好,王小七倒好了呢?
當夜李大戶又做了個夢,夢見神明對他說:“山神性喜清靜,不欲俗人打擾,裝塑金身大可不必,隻要從此不來攪鬧本神,就放過了你的兒子。”
李大戶趕緊撤回了已經召集了的工人,所以,他的兒子也沒事了。山神顯靈的事鬧了一陣,但是神明已有了吩咐,所以沒人再敢去了,連牧牛的兒童都避開了那個地方。
從此,山神廟就成了無人的禁地,白天沒有人敢去,夜晚更沒人了。
那兒成了狐與鬼的天下。
青青是狐,所以她不怕,她敢到那兒。
因為她是狐,她去的時候沒人看見,她在那兒幹什麼,也沒有人知道。
據說煉狐幻化後,除了與人交往外,就隻有跟同類才交往,青青來到這人跡不到的地方,自然也是狐了。
可是來的怎麼會是那尊山神呢?
雖然沒有月光,雖然星光暗淡,仍然可以看見一個大概的輪廓,來的的確是那尊山神。
不,隻能說是那座山神的靈體,而不是泥塑的土偶。
那尊土偶還是原樣地蹲在神殿裏,而這神明卻是從廟外某不可知處突然冒出來的。
但他的形象卻與土偶完全一樣。
丈來高的軀幹,穿了一身甲胄,青麵獠牙,眸子熠熠地發出碧光。
可是他的步伐卻輕盈得像隻貓,除了偶爾不小心,抖動了身上的甲片,發出一聲輕響外,幾乎沒有聲音。
他來到了青青的身前,才哈腰輕聲道:“末將參見公主。”
青青是狐,是煉成人形的狐狸,怎麼又是公主呢?
莫非在煉狐中,也有一個王國?
而這山神,也是煉狐所幻化的?
青青點點頭,顯然是承認他的稱呼,而且更確定了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
“右將軍好,很對不起,我焚起信香,要你老遠地趕了來,你怎麼是這副裝束?”
“末將在此偶現形跡,玩弄了一點手法,已經使此地的居民深信不疑,現在還是以這身打扮,怕萬一為人所見,可以印證傳說。”
“那不太好,最多隻能騙騙村夫愚婦,要是碰上了江湖中人,他們是不信邪的,反而會引人疑竇。”
“末將也考慮及此,好在這所山神廟是早就有的,末將隻用來與外麵聯係之用,別無他意,他們就是來此搜查,也不會有所發現的。”
“他們就會繼續不斷地查下去。”
“末將自會小心的,半年前就有過一次,三名華山弟子在此逗留了五六天,結果一無所獲,他們隻有當作山神顯靈而去。”
“那就好,我是怕他們追躡著你,而找到了洞府。”
“關於這點請公主放心,末將別的不敢說,輕身功夫,與腳程之快,舉世還沒有第二個人能及得上末將的。”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公主教訓得是,不過末將每次離開洞府,總是要繞幾個圈子,而且踏著蘆葦,越江而至,真要有人追躡末將之後,也一定會驚動養在蘆葦中的群犬,末將對於出入的安全是十分小心的。”
“那就好,我知道你是個謹慎的人,這些年來,多虧你們忠心護持。”
“公主言重了,末將隻感到慚愧。”
“右將軍,你們的忠心是可以相信的,隻是最近的形勢又不太好。”
山神有點憤怒地道:“這都是那個金衣奴才在搗鬼,下次末將等遇見了他,絕不輕饒他。”
青青搖搖頭:“金袍覬覦神位,倒是不至於與外人勾結,暴露隱秘,可是鐵燕兩夫婦又出現了。”
“這兩個該死的忘恩負義的奴才,公主應該宰了他們。”
“我不行,我不便現身,目前還沒人知道我,而且他們也沒有占到便宜,在駙馬神刀之下雙雙斷腕,可是他們身上偏偏懷著五大門派跟神劍山莊的免死鐵牌……”
山神更為震怒:“那一定是他們勾引了五大門派,末將早就認為他們有問題,現在果然證實了。”
“那是無可懷疑的了,否則他們不會有五大門派的免死鐵牌。”
“免死鐵牌隻能用一次,以後就不能保護他們了。”
“不行,現在不能動他們,因為他們與五大門派的掌門人在一起。”
山神更為吃驚了:“五大門派的掌門人又重聚在一起了,為什麼?”
“為了駙馬手中的圓月彎刀,他們已經看出了刀上那句詩。”
“小樓一夜聽春雨!”
“是的,當初實在不該在刀上鐫那七個字的。”
“這是一段極具紀念性的感人故事,公主日後接掌門戶,就會知道的。”
青青歎了一口氣道:“我倒不想接掌什麼門戶,由於先天體質所限,我練不成那一招神刀。”
“駙馬練成了?”
“是的,他的先天體質極佳,不僅練成了那一刀,而且淩厲無匹,尤勝過爺爺當年。”
“那就可以與謝曉峰手中的神劍一爭上下了。”
“不知道,他去找謝曉峰決鬥了,不過,我並不擔心他的勝負,謝曉峰跟我們並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我擔心的是五大門派。”
“沒有謝曉峰的撐腰,五大門派不足畏。”
青青歎了口氣:“神劍山莊對武林有責任,在必要時,他恐怕還是會出來的。”
兩人默然片刻,青青又問道:“爺爺跟奶奶都好?”
“目前還算好,隻是太公的情形不如以前了,他們畢竟老了,老是一個人最大的敵人,所以太公把希望全放在公主身上。”
“我……恐怕會使他們失望,我實在不行。”
“但是駙馬行,他既能練成那一式神刀,就是我們的希望,神刀一出,天下無敵。”
煉狐難道也有雄圖天下的欲望嗎?
兩個人又陷入沉默。
還是青青先打開了岑寂:“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些,明天這時候,我再來聽取回音,看看爺爺有什麼指示。”
“不必等明天,此地恐怕已經引起了別人的注意,不宜再用了,我在路上已經翦除了兩個人。”
聲音是從山神背後發出的。
不知什麼時候,殿中又多了一個黑衣的老人。
青青跟山神立刻跪了下去,他們對老人的突然出現,並不感到突然。
青青若是狐,她的祖父自然是道行更深的煉狐了。
修煉多年的靈狐已經是神仙,是無所不能的。
突然現身又算是什麼呢?
“爺爺!”“太公!”
不同的稱呼,恭敬的成分卻完全相同的。
老人擺擺手,笑著道:“起來,起來,青青,你到人間轉了一趟,覺得人間的滋味如何?”
青青順從地站了起來,卻仍然站得遠遠的,低著頭,不像一般的孫女兒見了祖父那種撒嬌打滾的模樣兒。
狐的規矩難道比人間還更嚴?
青青回答的聲音也是低低的:“孫兒雖在人間,但深居簡出,與山間無異。”
老人點點頭,笑笑道:“那也好,你不出來見人,不會引人注意,可以使人有莫測高深之感,丁鵬那小夥子對你如何?”
“很好,他對孫兒還是一心一意,隻是他變得深沉、狂妄、有野心,不像以前那麼淡泊了。”
老人很高興地道:“好極了,這正是我所希望的,這小子有股氣質,不安分,也是塊好材料,所以我叫人給你們一切的幫助,隻要是他所想的,我都滿足他,慢慢地,他就會成為吾道中人了。”
青青卻不安地道:“爺爺,可是他……”
老人銳利的目光掃了過來,道:“青青,人可是你自己挑的,我沒有強迫你做什麼,也沒有鼓勵他做什麼,如果他一直淡泊自守,甘老山林,我絕不來打擾你們,但是他自己要往上爬,我也不能去壓製他,你說對不對?”
青青無法再說什麼,隻有應了一聲是,低得隻有她自己才能聽見了。
老人再度說話了:“你告訴阿亨的話我都知道了,事情演變得很好,很合我的理想,這可能是吾道再興的日子到了。”
“爺爺,您打算要丁鵬接掌門戶?”
“這小子是塊材料,那天他一刀斬下雙燕的手,功力貫透,運用自如,已經有我壯年時的火候了,我在他那個年紀時,比他還不如,也許一刀能劈掉那兩個叛徒,但絕不能隻斷下他們的雙手。他已能收放自如,再假以時日,就可以勝過謝曉峰了。”
青青著急地道:“爺爺,您是說他現在還不如謝曉峰?”
“不如,謝曉峰神劍譽滿天下,又豈是偶然的,近年來深居不出,養氣修性,他的劍已經到了無跡可尋的境界,相信燕十三再使出那一劍,也奈何不了他了。丁鵬還不如他,再過十年,在穩字上下功夫,大概還差不多。”
“可是丁鵬去找謝曉峰決鬥了。”
“我知道,你別以為我深居洞府,就不問世事了,你們的一舉一動,我沒有不清楚的。”
“那爺爺為什麼不阻止他呢?”
“為什麼要阻止他,丁鵬在一路上所有的表現,正在培養他自己的魔性,那正是他往更深一層進步的表現,對這小子,我太滿意了。”
他的確是真的滿意,青青可以從他的語氣中聽得出,而山神更為明白。
他追隨老主人多年,從沒有聽過他對一個人如此露骨地稱讚過。
所以山神也像老主人一樣的高興:“太公,那我們就可以出頭了。”
“是的,可以出頭了,我們不必再在山林間躲躲藏藏,不必再像野狐般畏避獵人的鷹犬與弓矢了,我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出來,高踞在所有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