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鬼童子就算沒有別的功夫,就隻這一樣功夫,已經夠要命的了。因為他們方才看到他拎起白夫人的時候,那麼樣一伸手,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一定能躲得開,他伸手的時候,就像他的手本來就長在白夫人的脖子上似的。幸好鐵心蘭隻說了三個字,就說不下去了。
鬼童子卻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話要問我,但現在不要著急,用不著多久,你什麼事都會明白的。”
慕容家的姊妹已開始在悄悄地交換眼色,似乎正在商量該如何招待這怪人,慕容家的人從來不願對客人失禮。
但她們還沒有說話,鬼童子已笑著道:“你們用不著招待我喝酒,我向來不喝酒的,因為我個子太小,要喝酒一定喝不過別人,所以就索性不喝了。”
陳鳳超賠著笑道:“既是如此,卻不知前輩……”
鬼童子道:“你是不是要問我喜歡什麼?好,我告訴你,我隻喜歡看女人脫光了翻筋鬥,你們若想招待我,就翻幾個筋鬥給我看好了。”
慕容姊妹臉上都變了顏色,秦劍、梅仲良、左春生,已振衣而起,屠嬌嬌眼睛卻發了光,隻望他們快打起來。誰知就在這時,江上忽然飄來一陣樂聲,在這清涼的晚風中,聽來是那麼悠揚,那麼動人,而且還充滿了喜悅之意。無論任何人聽到這種樂聲,都不會打起來的。
樂聲乍起,四下的各種聲音立刻都安靜下去,似乎每個有耳朵的人全都被樂聲沉醉了。就連血手杜殺的目光都漸漸變得溫柔起來,樂聲竟能使每個人都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最歡樂的時光、最喜悅的事。樂聲中,少年夫妻們已情不自禁依偎到一起,他們的目光相對,更充滿了溫柔與幸福。
花無缺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向鐵心蘭望了過去。鐵心蘭也正在瞧著他。他們心裏都已想起他們在一起所經曆過的那段時光。在那些日子裏,他們雖然有時驚惶,有時恐懼,有時痛苦,有時悲哀,但現在,他們所想起的卻隻有那些甜蜜的回憶。
鬼童子看著他們,微笑著喃喃道:“你們現在總該相信,我請來的這班吹鼓手,非但是天下第一,而且空前絕後,連唐明皇都沒有這種耳福聽到的。”
樂聲愈來愈近,隻見一葉扁舟,浮雲般自江上漂了過來,舟上燈光輝煌,高挑著十餘盞明燈,燈光映在江上,江水裏也多了十餘盞明燈,看來又像是一座七寶光幢,乘雲而下。
舟上坐著七八個人,有的在吹簫,有的在撫琴,有的在彈琵琶,有的在奏竽,其中居然還有一個在擊鼓。那低沉的鼓聲,雖然單調而無變化,但每一聲都仿佛擊在人們的心上,令人神魂俱醉。
燈光下,可以看出這些人雖然有男有女,但每一個頭發都已白了,有的甚至已彎腰駝背,像是已老掉了牙。
但等到他們上了船之後,大家才發現他們實在比遠看還要老十倍,沒有看到他們的人,永遠無法想象一個人怎會活得到這麼老的,甚至就連看到他們的人也無法想象……這麼多老頭子、老太婆居然坐在一條很小的船上奏樂,這簡直就是件令人無法想象的事。
更令人無法想象的是,這種充滿了青春光輝、生命喜悅的樂聲,竟是這些已老得一塌糊塗的人奏出來的。這種事若非親眼瞧見,誰也無法相信。但現在每個人都親眼瞧見了,隻不過誰也沒有看清他們是怎麼樣上船的,這小船來得實在太快。
等到慕容姊妹想迎出去的時候,這些老人忽然已在船頭上了,甚至連樂聲都沒有停頓過。
隻見擊鼓的老人頭發已白得像雪,皮膚卻黑如焦炭,身上已瘦得隻剩下皮膚骨頭。他用兩條腿夾著一麵很大的鼓,這麵鼓像是比他的人還要老,看起來重得很,但是他用兩條腿一夾,連人帶鼓就都輕飄飄掠上了船,看來又仿佛是紙紮的,隻要一陣小風就能將他吹走。
陳鳳超搶先迎了上去,躬身道:“前輩們世外高人,不想今日竟……”
他話還沒有說出,擊鼓的老人忽然一瞪眼睛,道:“你是不是姓曹?”
陳鳳超怔了怔,道:“晚輩陳鳳超。”
他“陳”字剛說出口來,那擊鼓老人忽然怒吼道:“姓陳的也不是好東西。”吼聲中,他枯瘦的身子暴長而起。
鬼童子皺了皺眉,一把拉住了他,道:“你就算恨姓曹的,姓陳的人又有什麼關係?”
擊鼓老人怒道:“誰說沒有關係?若不是陳宮放了曹操,我祖宗怎會死在曹操手裏?”他這麼樣一鬧,樂聲就停止了下來,大家也不知道他胡說八道在說些什麼,隻有慕容珊珊忽然笑道:“如此說來,前輩莫非南海烈士禰衡的後人?”
擊鼓老人道:“不錯,自蜀漢三國以來,傳到我老人家已是第十八代了,所以我老人家就叫禰十八。”
陳鳳超這才弄明白了,原來這老人竟是禰衡的子孫,禰衡以“漁陽三撾”擊鼓罵曹,被曹操借刀殺人將他害死,現在這禰十八卻要將這筆賬算到陳鳳超的頭上,陳鳳超實在有點哭笑不得。
隻聽慕容珊珊正色道:“既是如此,前輩就不該忘了,陳宮到後來也是死在那奸賊曹阿瞞手裏的,所以前輩和姓陳的本該敵愾同仇才是,若是自相殘殺,豈非讓姓曹的笑話?”
禰十八怔了半晌,點頭道:“不錯,不是你提醒,我老人家倒忘了,你這女娃兒有意思。”
突聽一人道:“這裏可有姓鍾的嗎?”
這人高瘦頎長,懷抱著一具瑤琴,白開心隻當他和姓鍾的人有什麼過不去,立刻指著李大嘴道:“這人就姓鍾。”他以為李大嘴這次一定要倒黴了,因為慕容家的姑娘絕不會幫李大嘴說話的,誰知道這撫琴老人卻向李大嘴一揖到地,道:“老朽俞子牙,昔日令祖子期先生,乃先祖平生唯一知音,高山流水傳為千古佳話,今日你我相見,如蒙閣下不棄,但請閣下容老朽撫琴一曲。”
李大嘴少年時本有才子之譽,否則鐵無雙也就不會將女兒嫁給他了,伯牙先生和鍾子期的故事他自然是知道的,所以白開心說他姓鍾,他一點也沒有反對,此刻也立刻長揖道:“前輩如有雅興,在下洗耳恭聽。”
隻見俞子牙端端正正坐了下來,手撥琴弦,琤琤一聲響,已令人覺得風生兩腋,如臨仙境。
李大嘴裝模作樣地閉起眼睛聽了許久,朗聲道:“巍巍然如泰山!快哉,妙哉。”
俞子牙琴音一變,變得更柔和悠揚。
李大嘴拊掌道:“洋洋然如江河,妙哉,快哉。”
俞子牙手劃琴弦,戛然而止,長歎道:“不想千古以下,鍾氏仍有知音,老朽此曲,從此不為他人奏矣。”
屠嬌嬌早已看出這些老人莫不是身懷絕技的高手,但她卻未想到他們竟如此迂腐,如此容易受騙。
她忍不住暗笑忖道:“一個人愈老愈糊塗,這話看來倒沒有說錯。這些人實在是老糊塗了。”
隻見俞子牙竟拉起了李大嘴的手,將那些老頭子、老太婆一一為他引見,吹簫的就姓蕭,自然是蕭弄玉的後人,擊築的就姓高,少不得也和高漸離有些關係,吹笛的會是什麼人的後代呢?原來是韓湘子的後人,自然和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也有親戚關係。
慕容姊妹在一旁聽得真是幾乎要笑破肚子,她們已漸漸覺得這些人都是瘋子,而且瘋得很有趣。
最妙的是,吹竽的一人竟自命為南郭先生的後代,而且居然叫南郭生,慕容珊珊實在忍不住了,嫣然道:“齊宣王好吹竽之聲,必令三百人同吹,其中隻怕有二百九十九人是比南郭先生吹得好的,前輩吹竽妙絕天下,怎麼會是南郭先生的後人呢?”
這位南郭先生矮矮胖胖的,看來很和氣,所以慕容珊珊才敢開開他玩笑,他果然也沒有生氣,笑眯眯道:“姑娘隻知道先祖濫竽充數,傳為千古笑談,卻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慕容珊珊道:“晚輩願聞其詳。”
南郭生道:“宣王死,湣主立,欲令三百人一一吹竽,先祖聞得後,就乘夜而逃,這段故事是人人都知道的,卻不知先祖逃走之後,從此奮發圖強,臨死前已成為當代吹竽的第一高手,而且嚴誡後人,世世代代都不能不學吹竽,為的就是要洗刷‘南郭吹竽’這段笑話。”
他笑了笑,接著道:“姑娘放眼天下,還有誰吹竽能比姓南郭的更好?”
慕容珊珊立刻整容謝道:“晚輩孤陋寡聞,失禮之處,還望前輩恕罪。”
其實誰都可以看出南郭先生並不姓南郭,禰十八並不姓禰,那位姓韓的老頭子更不會是韓湘子的後代。
因為韓湘子一生中根本就沒有娶老婆,哪裏來的兒子?沒有兒子,孫子更不會從地下鑽出來了。
但這些老人一定要這麼說,大家也沒有法子不相信。大家雖然也都已看出,這些老人必定都是五六十年,甚至六七十年前的江湖名俠,怎奈誰也猜不出他們本來的姓名身份。鐵心蘭更猜不透這些老人為什麼要趕來為自己奏樂,這些人的年紀每一個都可以做她的太祖父了,怎會和她有什麼淵源關係?
慕容大姑娘溫柔端莊,正是“大言不出,小言不入”的賢妻良母,她始終都是麵帶著微笑,靜靜地坐在那裏,此刻忽然悄悄拉她夫婿的衣袖,柔聲道:“時候已不早,大家也都很累了……”
陳鳳超微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的意思我知道。”
其實他自然也早就看出今日的局麵已愈來愈複雜,也不願再和這些稀奇古怪的邪門歪道再糾纏下去,當下抱拳笑道:“此刻禮樂俱已齊備,還是快些為這兩對新人成禮吧,大家也好痛痛快快地喝幾杯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