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五年二月初一,天降祥瑞,菜子溝百年老院沉浸在一派神秘的氣氛中。
早在十天前,涼州城有名的齋公蘇先生便被一匹棗紅大馬馱進了下河院,跟齋公蘇先生一道來的,有他的蘇家班。蘇家班由涼州城舉人蘇瑞康創辦,蘇瑞康早年在涼州府為官,清朝沒了後,他被駐紮涼州城的國民軍趕出了府衙,在涼州城東的文廟住了一陣子。蘇瑞康一生飽讀詩書,精通國學,曾立誌要做一名學董,創辦涼州城一流的學堂,無奈他生不逢時,連考幾次都未中進士,創辦學堂又深受錢財困擾,隻好委屈在涼州府做一名小官。大清一去不複返後,蘇瑞康也曾把希望抱在民國上,可惜江山雖換,官場依舊渾濁。加之蘇瑞康生性耿直,不卑不亢,這就越發沒了容身之地。文廟閑居三年後,年事已高的蘇瑞康鬥誌銳減,再也不對自己抱啥奢望,索性一頭埋在易經八卦裏,先是苦學黃帝內經,後又跟涼州城的佛道兩界來往密切,慢慢,走上了另一條道。齋公蘇先生是蘇瑞康之幼子,自幼跟著父親苦讀詩書,後又師從雷台道觀的清山道長,原本想修成一名清風仙骨的至善真人,隻可惜二十歲時身染重疾,在病榻上一臥三年,後來老父又因一場莫須有的罪名,被國民軍投入大牢,死在了牢中。悲從中生,隻好放棄一切夢想,將老父一手創辦的蘇家班重新打理起來。不料,名因此而起,不到三十,便已成涼州城受人尊敬的蘇先生。
蘇先生此行,有兩件事要做。一是報答下河院東家莊地對老父蘇瑞康的恩情。老父蘇瑞康身陷囹圄時,下河院東家莊地曾全力相救,銀兩花了無數,無奈老父蘇瑞康被冤進擁袁複帝的大案中,東家莊地最後也是無能為力。但此情此恩,不能不報。二則,年前他便聞知下河院要搞一次規模宏大的祭祀,老管家和福還拿著東家莊地親手寫的帖子,登門相請,他不能不來。
對這場祭祀,東家莊地是這樣說的,去年油坊大興土木,修了四大間廊房,事後本應大謝土地神,祈求保庇平安順舒。但因兒子命旺成親在即,遂將謝土之事許了願,想等來年龍抬頭之際連同諸神暨先祖一並祭奠。另則,過了正月,東家莊地便滿六十了。東家莊地以前說自個六十,其實是虛六十,溝裏人逢八逢九都不說,五十七一過,便到了六十。而真正到了六十,一般是要大擺壽宴慶賀的,但東家莊地不想這麼做,具體緣由,東家莊地不說,蘇先生當然也不便明問,但他清楚,這跟下河院有關。下河院這些年諸事不順達,蘇先生也略有耳聞,但他認為,東家莊地的心病還在兒子命旺身上。
蘇家班一到,便埋頭忙碌起來。深諳東家莊地心理的蘇先生自然清楚,請他來,決不隻是謝土這麼簡單。大凡他能做的,東家莊地怕都想做一遍。因此,這段日子,蘇先生就格外的忙。
跟蘇家班一道忙的,還有專門從溝裏挑來的十男十女,這十男,全是溝裏青一色的壯勞力,而且均為家中老大,按東家莊地的話說,老大能堵一河水,家中隻有老大肩膀硬,才能扛得過七災八難,也隻有老大走得端,才能做到家和萬事興。這十女,全是溝裏兒女雙全而且不染病疾的。東家莊地如此精挑細選,其用心,再也良苦不過。
十男十女負責下河院祭祀物品的準備及蘇家班的起居飲食。
這當兒,老管家和福一直在廟上,下河院要行大禮,廟上不能不做響應。東家莊地跟老管家和福早就商量好,二月初一開始,天堂廟要舉行祈福法會,要將溝裏溝外善男信女引來,要讓佛光普照眾生。
淩晨五時,一道紫光掠過下河院,朝東天而去,驚得眾人愕然無語,全都屏了呼吸。身著紅袍的蘇先生凝望東天,微微道,良辰已到,院裏院外披紅。話音未落,早有草繩男人引著眾幫工打開東門,一股清澈之風撲麵而來,吹得連忙了幾個夜的幫工們打個激靈。草繩男人懷裏一抖,唰地抖出一副對子來,細看,正是蘇先生的墨跡:
一幅好畫圖 時看山色含青 水光帶綠 無窮樂趣承恩廣
幾般清意味 偶聞花香吐豔 鳥語爭春 不盡生涯被澤多
幫工還在愣神,草繩男人急喚,快抹糨子,遲緩不得哩。瞬間,大紅的喜對便貼了上去。貼過東門,又到正門,正門上寫的是:
天道本大公 豈必清酒香花永賜無疆之福
人心果向善 即此寸衷片念亦照如在之城
這時間,院裏已緊成一片,蘇先生一聲披紅,意味著祭祀的前幕已拉開,兩間上屋早已騰出來,做了蘇家班的場所。東家莊地端坐在睡屋的太師椅上,他身著紅色緞袍,頭戴禮帽,正在笑盈盈接受各位遠親的早安禮。遠親是早在年前就下過帖子的,截至正月二十九,南北二山,後山,溝外及沙漠邊土門子的親眷便都到了,人有多少先不論,騎來的騾馬馬廄裏拴不下,單是給馬喂料添草的幫工,就多請了三位。這陣兒,正院長廊裏早已排起長隊,早起的親眷們必是先要向主家行這道大禮的,一示賀禧,二則,有些親眷來了三五天,還沒見上東家麵,必要借這機會,親口向東家莊地道一聲安。
西廂也是一片忙碌,謝土敬神一應事兒少不得少東家命旺。後山中醫劉鬆柏這次是最早接了帖子的,也是頭一個奔下河院來,來了隻跟東家莊地簡簡單單寒暄過一陣,便一頭紮進西廂,專門操心起了女婿。東家莊地話說得明白,命旺到時能不能經見住這世麵,就看親家公的。
中醫劉鬆柏這次是使盡了看家本領。臘月裏接到帖子,他便帶了一張上好的狐狸皮和若幹山參趕往涼州城,在老吳中醫的府上住了兩宿,將女婿命旺的病症一一告知,得悉命旺讓人強灌苦針兒汁,差點一命過去,老吳中醫驚得連連失聲,天老爺,真有這等事情,這還了得,那身子,背得住苦針兒草?
這次的藥是老吳中醫親手配的,加了若幹味劉鬆柏都不知用途的草藥,藥味比黃連還苦。中醫劉鬆柏這次沒跟東家莊地玩迷藏,直堂堂就將老吳中醫的中藥放到了琴桌上。你要忌諱,我就走,醫好醫不好不怪我手藝,隻管他自個的命。你要不忌諱,就得跟廚房準了!東家莊地看他在這節骨眼上使殺手鐧,拿兒子命旺要挾他,當下氣得就想衝他吼,甚至想扔了那中藥,可一想兒子,東家莊地不言聲了,黑過去的臉慢慢轉青,眼裏,多出一層無奈。但他終是沒給中醫劉鬆柏任何肯定,隻是擺了擺手,道,是我兒,也是你女婿,我想,你也不至於讓你家燈芯守寡吧。
中醫劉鬆柏這次想了個絕計,藥不在廚房熬,西廂有間偏房,當日便收拾出來,添了火,他自個親自熬。為防藥氣蔓延,他在火上同時熬了兩罐山珍草,一罐裏加了馬蘭花,一罐裏加了後山鬆林的盼盼果。馬蘭花的清香和盼盼果的野味一熏起來,立刻將中藥的苦味兒壓了下去,加上整個西廂都點了鬆香,嫋嫋的,走在院裏,連他自個也嗅不到藥味兒。
這一關,他是替親家公遮掩了過去。到現在為止,還沒人知曉下河院重新有了中藥味兒。
將近半月的調養終見效果,少東家命旺不但能自個穿衣,還能在別人的攙扶下到院裏走上一陣,臉上,也不再死僵僵的,青黃中透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微紅。更是那眼神,若要不提前說明他是個病人,外人是瞅不出的。
中醫劉鬆柏端坐在八獸椅上,手捧銅壺,一口一口喝得非常滋潤,喝早茶是他的習慣,到了下河院,就越發得有這一喝。心裏,卻忍不住一次次驚慌,這驚慌不是說他對女婿命旺沒有把握,他敢上門來,就能把女婿推到眾人前。他驚的是親家公做事的排場,慌的是這下河院不為人察的隱秘。
謝土他見過,自個家也謝過,祭神他也見過,包括廟會。身為中醫,劉鬆柏經見的事絕不比下河院的東家莊地少。但如此氣魄,如此興師動眾,劉鬆柏還是頭次見,不但頭次見,怕也是頭次聽。人在西廂院,他的眼睛和耳朵卻一刻也沒離開過正院,正院天天出出進進的人,天天送來的禮品,還有一撥撥的目光,都成了他關注的對象。還有,那些遠道而來的親戚,還有藏在親戚背後的臉色,更是他要細細把玩的。把玩到最後,後山中醫劉鬆柏終於得出一個結論,財主就是財主,大戶就是大戶,甭看下河院眼下人勢單薄,但東家莊地隨便跺一下腳,這溝裏溝外,怕都要動幾動。這下河院的威,這下河院的勢,跟當年老東家手上比起來,一點沒減弱,反倒越發的猛了。
猛了。後山中醫劉鬆柏每每意識到這層,就不由得把目光擱女兒燈芯身上。一則,他感歎蒼天有眼,時過多年,老天終是沒折斷他隔山窺望下河院的目光,妹妹鬆枝身上未夙的心願,如今算是完好無損地交到了女兒燈芯身上,其間雖是恩恩怨怨,麻煩不斷,但,最終這院裏,還住著他後山劉家的人!另則,他也禁不住為女兒燈芯捏一把汗。這麼大一份家業,還有家業附帶著的東西,真能平平妥妥落到女兒肩上?女兒單薄的雙肩,到底扛得住?
中醫劉鬆柏的怔想裏,吉時到了。
三聲炮仗後,正院裏傳出一聲唱,聲音洪亮,氣韻疊疊,是今兒大禮的司儀,主唱蘇先生。吉時已到,莊氏門中主東暨禮賓聽位——
院裏唰地安靜下來,就聽在二月初春的微風中,各屋裏靜候著的禮賓遠親全都按管事的指令,抬高了腳步往正院堂屋前走。
下河院的堂屋在正上房,跟院裏的正門對著,三間大堂屋,蓋得相當氣派,平日裏閉著門,很少有人進出,裏麵供奉著莊氏曆代宗親之神位。堂屋兩邊是兩間耳房,平日也是鎖著,裏麵是下河院曆代管家留下的有紀念意義的物品。耳房兩邊是兩門洞,右門洞穿過,就是東家莊地睡屋的邊牆,正是管家六根和媳婦燈芯搭了梯子的地方。左門洞穿過,是一窄廊,跟西廂院的廊相聯,徑直通了西廂院。此時,三間堂屋便是行大禮的主堂。按儀程,這一天先要行的是謝土大禮,爾後是祭祖,正午一時,財神才能到正位上,祭神儀式方能舉行。
蘇先生先是身披紅袍,手執毛撣,樣子十分威嚴震人。他今兒的行頭也不一樣,隨著祭祀的不同,袍跟手中仗物也要不停地換。他站在堂屋門正中,亮著嗓子,唱。
蘇先生兩邊,兩根黑油亮的柱子上,此時亮著兩副大紅的對聯:
天官地官水官之靈 綱紀造化
上元中元下元之氣 流行古今
堂屋裏,琴桌抬到了屋中央,正中供著土主神,左供山神,右供河神。五升鬥裏裝滿菜子,上插兩根粗芨芨,中間掛一道黃裱,上書:地母菩薩之神位。鬥兩旁,六隻分別裝了麥、豆等五穀雜糧的升子端放著,裏麵插著香,就等蘇先生一道道喚著焚香。
主東及賓客各就各位後,蘇先生又唱:沐手——聲音剛落,便有十女端著水盆,依次過來。水盆是從涼州城買來的,一次也沒用過。水是清早打沙河裏打來的,清洌洌的。主家及賓客依次淨手。
焚香——
東家莊地在草繩男人的攙扶下,進了上房,依次點燃香火。一股香氣蒸騰起來。
叩首——跪——
東家莊地抖抖紅袍,虔誠地跪下去,後麵是少東家命旺,他在媳婦燈芯和丫頭蔥兒的指引下,也一並跪下。大約這氣氛影響了眾人,有近親及姻親者,也都紛紛跪下。院裏的長工還有下人,也一應兒跪了地。
一叩首
頭唰地磕到了地上。
再叩首——
三叩首——
起——
聲起聲落,人們的眼睛全都盯著東家莊地和兒子命旺,命旺今兒個真是奇怪,大約這神秘勁兒震住了他,竟顯得十分聽話,一起一跪,十分的規範。躲在外麵的後山中醫劉鬆柏鬆下一口氣來。
獻椒薑——
十女依次端著新置的廚房方盤,盤中奠了黃裱紙,紙上,分別放著鹽、椒、薑、醋等調料,由東家莊地捧過頭,依次獻上。
獻炙肝——
炙肝是昨夜廚房備好的羊肝,四四方方,裹在黃裱裏。牛肝和豬肝是獻不得的,豬肝不敬,牛為莊稼人的恩畜,土主神是不受的。
獻爵——
就有蘇家班專門的人走過來,引著東家莊地,向神靈一一獻盅子,獻池箸,獻肴饌。獻畢,又將三瓶酒打開,如天降雨露般,灑在了院中。
獻帛——
同是蘇家班的人,引東家莊地向神靈及正院四角,八根柱下獻帛。望著公公站起又跪下,手裏捧著五色裱紙,少奶奶燈芯眼前忽就閃過那個墨漆的夜晚,閃過公公在柱下燒焚掉的那團符咒。
獻畢,齋公蘇先生朝院裏四下望了一眼,目光掠過眾人,似乎稍稍在少奶奶燈芯身上停了停,便又收回目光,神情專注地唱起來。
讀祭文——
跟今天的儀程一樣,祭文有三道,蘇先生這陣要讀的,是祭拜龍王山神土主文:
本河龍王順濟之神
山川社稷鎮山之王
暨本山土主福德無量正神之位:
龍之為神 噓氣成雲 果然昭昭 風雨蕭蕭 惟山有神 視民不眺惟 土有主 迭福甚饒 中其職者 實係同僚 參讚水利 自古功高 今歲之旱 下民心焦 稼穡其夢 半數枯槁 命脈有關 彼稷之苗 祈神憐憫 其雨崇朝 挹彼注此 灌溉田苗 既沾既足 幸福惠檄 水期伊過 敢獻血椒神享菲祀 錫水沼沼 月難於華 滂沱今宵 農夫之喜三河水好三神鑒茲 來格惠檄
尚饗
念畢,輕放燭上,焚。
蘇先生洪亮的聲音剛一落下,蘇家班的響器便轟地叫響起來。六個嗩呐手手捧嗩呐,鼓圓了嘴吹。銅器手更是手舞足蹈,使足了勁敲打。一時,院內樂聲鼎沸,眾人驚得捂了耳朵,卻又忙忙鬆開,合不得這歡叫的樂聲白白流走。
下河院的空氣瞬間活躍,剛才謝土帶來的沉寂轉瞬而去,嘹亮的嗩呐聲一下把人的心吹得老遠,仿佛扯到了天上。人們在紛紛讚歎蘇先生的同時,目光投到東家莊地和少東家命旺臉上,見他們也從凝重中漸漸放緩神經,變得輕鬆愉快。院裏紫煙繚繞,經聲如耳。
與此同時,天堂廟的廟會也在如法如儀舉行。
天堂廟建於老東家莊仁禮手上,紫禁城裏光緒爺跟著一幫人變法的時候,涼州一帶發生了一場多年未遇的大旱,大早持續了整整三年,旱得溝裏的石頭都咧嘴,真正的寸草不生。災民流到菜子溝,溝裏也是一片苦焦,三年過後,屍骨遍野,白骨比溝裏的石頭還多。下河院傾其所有,終是救下了一些災民。大災過後,災民為報答下河院的大恩,自發到南山修廟。當時下河院也是百廢待興,加之老東家莊仁禮在大災中深受感觸,對富貴、對生死有了跟以前迥然不同的看法,常常沉緬在往事中拔不出來。見災民修廟,老東家莊仁禮受到啟發,決計先放下下河院的振興不提,專心致誌修建天堂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