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真抑塞粉墨登場 假從良姑蘇遇舊(1 / 3)

隻說方小鬆見秋穀不辭而別,也曉得他別有傷心,無不勸解,當下草草終席,小鬆便進城去了。秋穀自從坐著花雲香的轎子,同到花家之後,便常在許、花二家走動,許寶琴雖隻心中不悅,也無可如何。

開筵坐花,飛觴醉月,不覺已是一月有餘。一日夜間,秋穀在花家吃過夜膳,想到二馬路丹桂去看戲,便同著雲香走出談瀛裏。那丹桂就在談瀛裏對門,不用轎子。走到戲園門口,案目認得秋穀,慌忙同了進去。蘇州戲園沒有廂樓,就在正桌坐下。

那時台上正在演那《翠屏山》,周鳳林扮著潘巧雲,雖然年紀大些,台容倒還不錯。筱榮祥扮的楊雄,陳雲仙扮的石秀,卻也工力悉敵。末後陳雲仙一路單刀,身眼手步,一絲不走,舞到妙處,就如一片電光,滿身飛舞。秋穀見了高興起來,忽然發一個奇想:自己想要粉墨登場,出一出胸中的鬱勃之氣。

原來秋穀自幼投師習武,拳棒極精,等閑一二十人近他不得。

打定主意,叫了案目過來,叫出開丹桂的老板郝爾銘走到座前。

秋穀向來認得,便同他商議,要點一出《鴛鴦樓》,叫陳雲仙扮武鬆,到那舞刀的一場,讓秋穀自己登台試演,一場舞過,仍叫陳雲仙上場。郝爾銘聽了也覺詫異,躊躇一會,方才答應道:"照例是沒有這個規矩,不過既是章老爺高興,雲仙又是我的徒弟,不比外來的武生,不妨遷就。"秋穀大喜,便取出兩張十元的鈔票交給他說:"這就算點戲的錢,我既硬出了這個新鮮主意,自然要多出些錢。"郝爾銘隨意謝了一聲收下,便走了進去,早見掛出一麵點戲牌來。隨後《翠屏山》唱完,便是《鴛鴦樓》出場,陳雲仙仍扮武鬆,那脫靠的一場解數,筋鬥跌撲,十分伶俐。此時秋穀早已走進戲房,打扮去了,花雲香攔阻不住。

少時,陳雲仙下去,隻聽得鑼聲一響,那板鼓的聲音,打得猶如飄風疾雨一般,值場的掀開軟簾,秋穀執刀在手,迅步登場。花雲香見了,呆了一呆,覺得另換了一副英武的精神,絕非秋穀平時緩帶輕裘的態度。隻見他頭紮玄緞包巾,上挽英雄結,身穿玄緞密扣緊身,四周用湖色緞鑲嵌著靈芝如意,胸前白絨繩繞著雙飛蝴蝶,腰紮月藍帶子約有四寸半闊,上釘著許多水鑽,光華奪目,兩邊倒垂雙扣,中間垂著湖色回須,下著黑縐紗兜襠叉褲,腳登玄緞挖嵌快靴,襯著這身裝束,越顯得狼腰猿臂,鶴勢螂形。再加頭上用一幅黑紗巾當頭緊紮,紮得眼角眉梢高高吊起,那一派的英風銳氣,直可辟易千人。加以秋穀出身貴介,天然台步從容,拳棒精通,自爾功夫圓穩。

此時台上台下,眼睜睜的都看著秋穀一人。

秋穀左手擎刀,用一個懷中抱月的架式,右手向上一橫,亮開門戶,霍地把身子一蹲,"拍"的一聲,起了一個飛腿,收回右腿,繳轉左腿,旋過身來,就勢用個金雞獨立,右手接過刀來,慢慢的舞起。初時還鬆,後來漸緊,起初還見人影,後來隻見刀光,那一把刀護著全身,絲毫不漏,隻看見一團白光在台上滾來滾去,卻沒有一些腳步聲音。說時遲,那時快,猛然見刀光一散,使一個燕子街泥,這一個筋鬥,直從戲台東邊直撲到台角,約有八九尺,那手中的刀便在自己腳下反折過來,"呼"的一聲,收了刀法,現出全身,麵上不紅,心頭不跳,仍用懷中抱月,收住了刀。正待進去,忽聽得喝采聲中,有一個婦女的聲音十分清脆,高叫一聲:"好呀!"秋穀詫異起來,回頭一看,隻見二排上坐著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子,衣裝嬌豔,態度妖嬈,麵目有些相熟,好像那裏見過的一樣,一雙瑩瑩的眼波,隻注在秋穀身上。照例武鬆舞刀一場,便要進去,此時秋穀見他看得認真,故意賣弄精神。好個章秋穀,另使出一番解數,把腰刀插在背後,空手開了一個四門,忽然左右開弓,連撲兩交筋鬥。翻過身來,腳跟尚未著地,那一把明晃晃的刀早掣在手中。這路刀法,與前更是不同,風聲颯颯,冷氣颼颼,刀光映著燈光,異常精采。這一路刀舞有半刻餘鍾,方才收住。進場換了衣服,下得台來,並不見一些兒殺氣威風,依然是一個風流才子,台上仍換了陳雲仙上場接演。

那知這一路刀,雖然不打緊,卻引出一個人的故事來,就是那喝采的女子。你道是誰?就是三年前盛名之下的大金月蘭。

這金月蘭自從十七歲梳櫳之後,不到一年,便有一個杭州黃大軍機的長孫公子名叫黃伯潤的,看中了他,花了八千銀子的身價將他娶去,做了一位現現成成的姨太太。這位黃公子年方二十,正妻亡過,尚未續弦,性情極是溫和,眉目也還清秀。

家財巨萬,門第清華。至於服食起居,更是一呼百諾,要一奉十。論起來,這金月蘭也該自家知足,跟他過了一生,倘或生得一男半女,怕不是一位誥命夫人?豈非天外飛來的一段福分?

無奈上海這些做倌人的,骨相天生,萬不能再做良家婦女。

這班倌人,馬夫、戲子是姘慣了,身體是散淡慣了,性情是放蕩慣了,坐馬車,遊張園,吃大菜,看夜戲,天天如此,也覺得視為固然,行所無事。你叫他從良之後,怎生拘束得來?再如良家婦女,看得"失節"二字是一件極重大的事情;倌人出身的,隻當作家常便飯一樣,並不是什麼奇事。就是那一班情願從良的妓女,偶然見了一個俊俏後生,便由不得背地裏私通款曲,這不過如家常便飯之外,偏背了一頓點心,算不是毀名敗節,卻輕輕的把一頂綠頭巾暗暗送與主人公戴在頭上。這還算是好的,更有那一種倌人,自己或是討人,不能作主,或是欠了債項,不得自由,便揀一個有錢的客人,預先灌了無數迷湯,發下千斤重誓,一定要嫁那客人,身價不是三千,就是五千。這班壽頭碼子的客人卻也奇怪:平時親戚通融,友朋借貸,就立刻翻轉麵皮,倒反說窮告苦,非但一毛不拔,而且還要從此斷絕往來;獨到了遇著這種倌人,卻情情願願,伏伏貼貼的,捧著大把的銀子去孝敬他,還不敢說一個"不"字,好似兒子見了父母一樣。這班人具著卑鄙齷齪的麵目,懷著勢利狹窄的心腸,那麵目比純鋼煉就的還厚,那心腸比煤炭燒枯的還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