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車走雷聲香塵一瞬 酒酣奇氣名士高吟(2 / 3)

蘭芬臨去,頭也不回一回,直把一個方幼惲氣得口呆目瞪,無可如何。劉厚卿卻被別個朋友邀在隔壁一張桌上談心,不曾理會。張書玉也閑步往彈子房去了。隻剩幼惲一人,無人可說,就如泥神土佛一般坐著。好容易劉厚卿走了回來,不見了張書玉,忙問書玉他們那裏去了!幼惲回答不知。厚卿道:"天色已晚,是回去的時候了,書玉怎不見來?"便惠了茶鈔,同幼惲出來,尋到老洋房照相處,都不見書玉的蹤影。厚卿說聲"奇怪",回身要到彈子房去尋他。剛走到門口,劈麵遇見方才少年同著蘭芬出來。蘭芬似欲招呼,早已擦肩過去。隨後張書玉跟著出來,見了厚卿才立住了腳。厚卿對書玉道:"時候已經不早,快些回去罷。"張書玉一言不發,似乎有些不耐煩的意思,同厚卿走到前邊。馬車早已等了多時,三人登車回去。

兜了幾個圈子,回到新清和來,相幫送上兩張請客票頭,一張是金詠南請到迎春坊花琴舫家,一張是祝華封請到兆貴裏張月紅家。金詠南的是七點鍾,祝華封的是八點鍾。厚卿便向幼惲道:"這兩個既來請我,必定也要請你,想是票頭發到陸蘭芬那裏去了,你就少停同我一淘去可好?"幼惲想來不錯,便無別話。

厚卿因在嫖賭場中久了,已有了煙癮,躺下炕去吃煙。幼惲和他對麵躺著。張書玉卻隻是無情無緒,不來應酬。厚卿過好了煙癮,又坐了一會,早有金詠南的催請票到來,便同著幼惲一同赴席。

到了花琴舫家,見客人已經到齊,金詠南連忙催擺台麵。

厚卿舉眼看時,卻隻有一半認得,幼惲更隻認得陳少東一人,不免-一寒溫,請教名姓。金詠南便問:"厚卿、幼惲,你們叫什麼人?"厚卿道:"我坐定是張書玉了,幼惲可是仍叫陸蘭芬?"幼惲滿肚子沒得好氣,連忙朝他搖頭。厚卿向他使個眼色,幼惲不解其故,便不開口,也叫了陸蘭芬。隨著金詠南去發局票,厚卿乘空附著幼惲耳朵說道:"你在上海又沒有做第二個倌人,況且蘭芬與你又沒翻麵,場麵上還是好好的,何苦再去叫個陌陌生生的人呢?"幼惲正待回答,那邊主人已在邀客入席,便打斷了話頭。

坐定之後,客人的局已經到齊,隻有張書玉、陸蘭芬兩人還不見來,叫人去催催,說是要轉過來。幼惲也還罷了,厚卿卻滿心不自在起來。直等客人的局已經去了一半,方見陸蘭芬進來,淡淡的招呼一聲,便默然坐下,一言不發。幼惲也低著頭不開口。大家看著詫異,曉得一定有些緣故,卻見二人麵色不好,倒不便去問他。接著張書玉也來了,厚卿問他那裏的轉局,直到台麵要散快才來?書玉冷笑道:"倪格生意就是勿好末,也總有幾戶客人,勿見得就做仔耐劉大少一幹仔,問得阿要稀奇!"厚卿突然被張書玉頂了這幾句,氣得他麵皮紫漲,竟說不出什麼話來。金詠南見此光景,雖明知是書玉的不好,卻怕劉厚卿性子暴躁,張書玉的脾氣又不是肯省事的人,生恐鬧出事來,連忙分解道:"厚翁不要動氣。書玉向來也不是這個樣兒,想是今天堂唱多了些,未免有點不自在。你是有過相好的客人,總得要比別人體諒他些才好。"厚卿因主人極力勸說,不便發作,隻得忍住。張書玉也知自己說話孟浪了些,隻因看著劉厚卿是個刮皮客人,不甚放在心上,此刻見厚卿不語,自然不再開口,卻止略坐一會,同著陸蘭芬起身而去。厚卿、幼惲恨在心頭,隻得謝了主人,要到兆貴裏去。金詠南知他二人另有應酬,便不留他。

到得張月紅家,祝畢封因客齊久等,先已入席,見厚卿同幼惲來了,深致不安,便請一同坐下。隨問厚卿、幼惲可是仍叫陸蘭芬同張書玉。厚卿賭氣換叫了一個公陽裏的林佩珠,又替幼惲代叫了一個西鼎豐花寶玉。局票去不多時,兩人先後來了。席中大家歡呼暢飲,隻有幼惲心中納悶,沒甚精神,並連叫來的局也不去理會。

卻聽得對過房間也有客人在內請客,甚是熱鬧,但並不搳拳,也不聽見倌人唱曲,隻在那裏高談闊論。有一個人的聲音甚是熟落,隻聽得他抗聲說道:"你道現在上海的新黨,日本的留學生,一個個都是有誌之士麼?這是認得大錯了。他們那班人,開口奴隸,閉口革命,實在他的本意是求為奴隸而不可得,又沒有那夤緣鑽刺的本錢,所以就把這一班奴隸當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今日罵,明日罵,指望要罵得他回心轉意,去招致他們一班新黨入幕當差,慢慢的得起法來,借此好脫去這一層窮骨。那知朝中這班大老,耳朵是聾的,眼睛是瞎的,心地是麵糊蒙著的,麵孔是牛皮做成的,就是拍著他的臉痛罵他一場,他也隻是不見不聞,我行我素。所謂’笑罵由他笑罵,奴隸我自為之’,憑你怎樣的大聲疾呼,那裏叫他得醒?也有萬一碰著運氣,逢時得濟,遇著了賢明的督撫大臣,聘請他做個顧問官,居然的當差入幕起來。無誇這班新黨中人,卻又是一得到了優差優館,便把從前革命自由的宗旨、強種流血的心腸,一齊丟入東洋大海,一個個仍舊改成奴隸性質,天天去奴顏婢膝起來。你道可笑不可笑?他們現在的宗旨,是開口閉口總說滿人不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固然不錯。要曉得,滿洲人雖是蒙古入關,究竟還是我們亞洲的同種。所以欲分滿漢,先分中西。這班人就該幫扶同種,擯斥外人,方不背同類相扶的主義。不料他們非但不能如此,反去倚仗著外國人的勢力,拚命的欺負同種的中國人。總之,這班人本是寒士出身,窮得淌屎,卻又不中舉人,不中進士,無計可施,以致變成了這等一個氣質。說起來也甚可憐,那裏有什麼愛國的熱誠,合群的團體?縱使有幾個英雄傑士,傷心大局,蒿目時艱,要想力挽狂瀾,主持全局,卻又是手無寸柄,說也枉然。"說到這裏,便長歎了一聲。又有一人擊節歎賞道:"你這話實在說得痛切!新黨中間未嚐沒有通人誌士,卻被這班無恥小人借著新黨的名目,到處招搖撞騙,無所不為,弄得壞的帶累了好的,施展不來,真是可恨!"聽得方幼惲暗暗不住的點頭。原來方幼惲雖是個貴介子弟出身,從小十分聰穎,隻是自恃天分,就不肯在書史上用心,隻弄些雪月風花的學問。平時也看過幾部新書,曉得些中外的大勢,向來以新黨自居。今天聽見這一席議論,卻是聞所未聞,不覺爽然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