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章秋穀同著貢春樹回棧,再說劉厚卿自從打發家人去請秋穀,略覺放心。等了一會,還不見來,心中焦躁。偷眼看張書玉時,頭發雖然挽起,那麵上還是鐵錚錚的殺氣橫飛,一雙眼睛定定的斜睃著他,又有個要發作的意思。隻看得厚卿坐立不安,背上如有芒刺,屁股如坐針氈,急得滿屋子裏團團打轉,眼巴巴的隻望秋穀到來,好央他勸解書玉。那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原來等人心焦,況且厚卿有事在心,更覺得時候長久,滿口裏亂罵那家人:"這個混帳東西,怎麼這樣沒用,去請一個人也請不來!"忽聽書玉冷笑道:"耐就是去請仔耐格朋友來,也無撥啥格說法啘。阿是朋友來仔末,倪就怕耐,勿敢替耐說話哉?"厚卿聽了又羞又恨,欲待罵他幾句,又怕書玉性情凶惡,索性借此大鬧起來,客中甚是不好意思,隻得忍住了氣,不敢開口。那一種可笑可憐的情狀,真是好看。
好容易等得外間腳步之聲,約略是秋穀的聲音來了,心中一塊石頭剛才落地。果然不多時,那家人先搶步進來,回道:"章老爺來了。"厚卿大喜,忙走到門口。家人便打起門簾,隻見秋穀笑吟吟的進來,口中說道:"有累吾兄久等,心切不安。"厚卿連稱"不敢",迎進房來坐下。秋穀道:"剛才盛價來說,你與書玉有些口角,但書玉同你向來要好,為什麼淘氣起來?或是你自家有不到之處也未可知。我倒要請教請教,你們到底是為什麼緣故?"先前秋穀進來,書玉本是坐在床上,低著頭裝做沒有看見;及至秋穀開口,並不派著書玉不是,反說厚卿或是有些不到。
這本是秋穀的口才,不勸自勸,料想書玉聽了自然心中歡喜,方好乘便勸和。果然張書玉聽得秋穀說話在行,不由的就有幾分高興,抬起頭來打量秋穀的相貌時,心中早突然一跳,又喜又驚,原來就是張園相遇、眠思夢想、不得到手的心上人兒。
此際書玉不由自主,連忙立起來叫了秋穀一聲,登時把方才麵上的那一團殺氣威光,消化得幹幹淨淨,變作滿麵笑容,喜孜孜的在台旁坐下,便告訴秋穀道:"章大少,耐勿曉得倪格事體,倪說撥耐聽仔,隨便啥人也要心浪惹氣格。格個劉大少,做仔倪一個多點月哉。自從俚到仔倪搭來,倪倒當俚好客人格,從來朆叫俚打啥格首飾,做啥格衣裳,碰和吃酒也隨俚格便,洋錢是加二朆見歇。倒說歸轉仔,俚來叫倪格局,倪為仔轉局過去晏仔點點,俚就此扳倪格差頭,搭倪反子一泡,倪搭勿來哉,跳槽過去,另外做仔格洪笑梅,日日替俚碰和吃酒,做衣裳,打首飾。倪也勿去管俚,隻當無介事,不過少做一個客人,算得好說閑說格哉。勿殼張俚勒浪外勢,還要說倪格邱話,放倪格謠言,倒說俚勒浪倪搭白相仔勿到一個月,用脫仔論萬洋鈿哉。難末撥倪格排欠帳格店家、借債格戶頭聽見仔,大家勿好哉,一淘到倪搭來,收帳格收帳,要債格要債,才問倪要洋錢。章大少,耐去想囁,半節裏倪陸裏來啥格洋錢,勿還俚篤末倪又坍勿落台,逼得來倪急殺快。格件事體弄僵哉啘,倪想起來才是劉大少格勿好,勿放倪格謠言末,倪也勿造至於實梗樣子。今朝倪實在弄勿落哉,跑到劉大少搭來,想問俚借點洋錢開銷開銷,等倪過仔節,收帳下來,更好還俚,也勿算敲俚格竹杠。俚耐洋錢末勿借,拿倪罵仔一泡勿算,還要動手打倪,推仔倪一交筋鬥。章大少,耐想想看,世界路浪,阿有格號道理?請耐章大少替倪評評,倪是橫豎嘸啥念頭轉,今朝定規要俚撥倪一句閑話,隨俚去拿倪那哼末哉。"口中說著,一麵笑微微的向秋穀連丟幾個眼風,又用金蓮在桌子底下,勾住秋穀,那兩隻眼睛水汪汪的,把秋穀渾身上下釘住呆看,恨不得要立刻撲在秋穀懷中。
厚卿初時見秋穀進來坐定,剛剛開口,張書玉便是滿麵含春,撇去了先時凶狠形容,平添出一副溫柔體態,厚卿心中暗想:秋穀果然名不虛傳,怎麼他才開口,張書玉便不似先前那般形狀,出奇的柔順起來?後來聽張書玉向秋穀一番說話,句句說他不是,甚是氣忿,待要開口辨白幾句,卻被秋穀對他連連搖手,厚卿隻得默默無言。
好個張書玉,把一番話說得來婉轉非常,遮掩得自己並沒一些不是,秋穀暗暗點頭稱讚,到了緊要之處,也還飛他二個眼風。書玉覺得秋穀今日情態溫存,絕不是前日在張園那一副待理不理的麵孔,更是十分意滿,那兩旁麵頰之上,早泛出點點桃花,隱隱的眉目之間,大含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