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兆貴裏翰林出醜 春申浦名士吟秋(1 / 2)

且說章秋穀坐在房內聽那房外的客人聲音,送入耳中十分相熟,但是一時之內急切辨不出他是誰,便走到後房門口,巴著門簾向外張望。仔仔細細的打量那來的客人時,原來不是別人,就是那著名蠟燭、第一瘟生的王太史。論起世誼來,王太史還是章秋穀的父輩。平日之間,章秋穀見了王太史的麵兒總是循規蹈矩,恭恭敬敬的按著後輩的禮數。這位王太史卻是倚老賣老的,每逢見麵的時候總要說兩句鑿四方眼的話兒,一個不高興,還要教訓幾句。章秋穀雖然年少才高,天資疏放,目空一世,睥睨不群,不把王太史放在眼內,卻因為他是個多年的父執,不好去得罪他,碰了他幾次釘子,心上也覺得有些不快。

剛剛的事有湊巧,今天和王太史混在一堆。章秋穀見了王太史,暗想:"這個老頭兒平日間滿口道學,好像一個正派人兒,今天難得和他遇見,不如把他讓進房來,大家坐在一起,塞了他的口兒,省得他一見了麵就要羅羅蘇蘇的,說那些道學的扳談。"想罷正要走出來招呼,忽見王太史轉身要走,章秋穀連忙一手把門簾掀起,笑容滿麵的向王太史道:"原來果然是老世伯,久違了,怪道說話的聲音十分相熟,一時幾乎想不起來。今天他們這裏的房間不空,老世伯何不就在這裏坐一會兒?"王太史無意之間突然遇著了章秋穀,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不能一定要走,隻好訕訕的進來坐下,滿身的不得勁兒,和章秋穀講了幾句應酬話兒,臉上還有些紅紅的,好容易停了一回方得自在。抬起頭來再看陳文仙時,隻見文仙和秋穀並著香肩坐在一張榻上,纖腰斜嚲,素手同攜,和秋穀咬著耳朵不知說些什麼。說了一回,又看著王太史回頭匿笑,仿佛是在那裏笑他,那一種要好的樣兒,一時也說他不盡。更兼榻床對麵恰恰的擺著一麵小小的牆鏡,正照著陳文仙和章秋穀兩個的影兒,真個是一對璧人,兩株玉樹。一個是飄煙抱雨,麗華楊柳之腰;一個是敷粉塗朱,平叔蓮花之麵。瓊枝照夜,寶靨回春;趙家掌上之身,漢殿春風之影。王太史不看猶可,一見章秋穀和陳文仙這般親熱,一股酸氣直從腳底下冒了起來,湧到心頭,按捺不住,不由得冷笑一聲,對著秋穀說道:"老侄,我有一句話兒勸你,你可不要見怪。你們年紀輕輕的人,比不得我們年紀大了,自然隻好借著到堂子裏頭走走,尋尋開心。老實說,我雖然老朽無能,卻也掙了一名進士,點了一個翰林,讀書一層總算交代過了。你現在年紀方交二十,又沒有成就功名,這個當兒正是在窗下用功的時候,將來或者博得一個科名,不枉了你是個世代書香、宦家子弟,何苦盡著在堂子裏頭尋花問柳,棄擲了這些有用的光陰,我倒有些替你可惜。並不是我自己倚著多年的父輩,說這些倚老賣老的話兒,你可知去日苦多,書囊無底?我看你還是斂跡些兒的好。"章秋穀本來不佩服王太史的學問,說他除了做八股策論、寫白所摺試策之外,一樣也不懂什麼。現在聽他居然教訓起來,不覺滿心發火,顧不得他是什麼父執的了,當時便推開了陳文仙立起身來,鼻子管裏笑了一聲,向著王太史說道:"世伯的話果然不錯,小侄今天多多承教了,隻是還有一句話兒不得明白,要求世伯指教。"王太史聽了,一時也不得明白,便問秋穀道:"你有什麼不懂的話兒要我指教?"章秋穀冷笑道:"據世伯這樣說來,像我們這般年輕的人,是不該在堂子裏頭頑耍的了。請問世伯,我們這樣的年紀不該頑耍,難道直要到年紀大了,腰駝背曲、鶴發雞皮的時候才好在堂子裏頭頑要麼?

如今的這班大人先生,年輕時候讀了幾句死書,一概的世故人情全然不懂,那裏還有工夫來考察這嫖界中間的學問?到得上了年紀,自以為是功成名遂的了,免不得倒過頭去重新頑耍起來,卻不想自家事事外行,那裏有嫖界的資格?鬧出許多笑話,惹了無數牢騷,把自家辛辛苦苦的銀錢,大把兒撩在水中,討不出倌人一個’好’字。更兼潘鬢將斑,何郎已老,勉勉強強的涎著臉兒去討倌人的歡喜,費了自家的精力,博得那無謂的風情,應了那’一樹梨花壓海棠’的一句說話。如此的看來,到了這般年紀,何苦的還要自家賣弄風流,到頭來落得一場沒趣?不如還是趁著少年時節及時行樂,春花秋月盡是可憐,檀板金尊居然無賴,也未嚐不是一個消遣的法兒。要曉得來日無多,春華易晚,若是到了你老世伯這般年紀方才要及時行樂起來,可是來不及了。"章秋穀還未說完,陳文仙聽他說得好笑,忍不住"撲嗤"的笑了一聲。

王太史聽得章秋穀的話風,句句是說著自己,氣得他雙眉倒豎,兩眼圓睜睜,嘴上的幾根稀稀郎郎的胡子一根根都直立起來。又聽章秋穀郎然說道:"至於學問一層,小侄雖然年幼,自問還不弱於人,不過時運不濟,沒有取得科名罷了。一個人的文章經濟,都是在少年時節得來,若到了二十以外還要用什麼功,讀什麼書,這個人也就是一錢不值的了。"王太史自出娘胎,從沒有受過別人這般教訓,隻見他的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青黃不定,好似開了一個顏色鋪子一般;直把他罵得氣塞胸膛,火星直冒,眼睜睜的看著章秋穀。看了半晌方才說出一句話來道:"好,好,我是好心勸你,你倒教訓起我來!我活了五十多歲年紀,沒有受過這般糟蹋。你這個人真真的不知好列!你想你在外麵荒唐,與我什麼相幹?我不過念著你們尊大人和我的交情,所以這樣的苦心相勸,想要保全你的名譽,不想你倒這樣的把我頂撞,眼眶內看不起人。就算你是怎樣的高才,我總算是你的父執,可該把我這樣糟蹋的麼?"說著氣喘呼呼的,把一把象牙油紙扇兒不住的亂扇,頭上的汗珠竟有黃豆一般大小,口內連說"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