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說當下太夫人接了這個電報,偏偏這位文姑奶奶在三個女兒之中又是最鍾愛的一個,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秋穀站在旁邊,早已看見了那封電報上的字兒。章秋穀平日之間,本來最是篤於手足,一班女兄弟們和秋穀也都甚是相愛。看了這封電報,不由得心腸攪痛起來,一霎時淚如泉湧。卻又看著太夫人這般悲痛,自己不敢放聲大哭,隻得勉勉強強的忍住了,倒反來勸慰太夫人,隻說母親病後須要自己保養些兒。太夫人那裏肯聽,直哭得淚幹氣盡,力竭聲嘶,方才住了哭。倒在床上,卻頓時舊病又發起來,那來勢比前更重,抖得渾身的骨節都"格格支支"一片聲的怪響。秋穀慌了手腳,連忙去請了醫生來,吃了一貼藥竟不退熱,索性的發狂譫語起來。秋穀衣不解帶的伏侍,一連這樣的五天,頭上的焦熱依然不退。一班醫生都說不出這是個什麼病兒,隻葫蘆提定個脈案,開個藥方,那裏中用?隻把一個章秋穀急得好象個掏了頭的蒼蠅一般,沒奔一頭處。
又過了幾天,太夫人的焦熱雖然退了,卻微微的有些氣喘上來。太夫人自知不起,便叫了兒女、媳婦都到床前。原來這個時候,那位大少奶奶和四、五兩位小姐已經從常熟趕到上海侍疾,所以一家的人一古腦兒都在這裏。太夫人一個個看了一遍,歎了一口氣,先向章秋穀道:"你的為人狠有些兒氣骨,我也沒有什麼不放心。這家裏的幾個錢,是我死之後料想保不住的了。憑著你這個人,也不愁掙不出這幾個錢來,我也沒有什麼放不下。我所不放心的,是你平日之間一味的恃才傲物,在外麵結了無數的冤家,將來一定要受他們的陷害。你自今以後須要處處留心,不要這樣的眼高於頂,終久沒有什麼好處的。
你們等我死後,一切發送都從省儉。服滿之後,快些給兩個妹子完了姻事,這是最要緊的事情。至於你平日間專愛到堂子裏頭去混鬧,別人都說你不該這樣,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的意思,無非是為著心上不得意,便故意到堂子裏頭去這般混鬧,借此發泄你的牢騷,所以我也從沒有說你一句。隻要你把這個恃才傲物的性格改掉了,我就死了也瞑目的了。"章秋穀聽了太夫人這番說話,那心胞裏麵好似萬刃攢刺、萬箭激射的一般,那眼中的淚便像那峰頂飛泉、簷頭急溜,滔滔滾滾的直衝下來。卻又不好放聲哭出來,恐怕太夫人聽了心上更加難過,隻得竭力忍住了連聲答應。太夫人把幾個媳婦和女兒都叫過來,都囑付了一番。又把陳文仙叫到床前,對他說道:"別人家娶倌人的,每每到後來總弄得一個有始無終,惹人笑話。你卻不比別的倌人,一定沒有這些舉動。但願你和少奶奶妻妾和諧,早些生個兒子,也不枉你嫁人一場。"陳文仙淚流滿麵的答應了。
一會兒靈風習習,瓶內的兩枝桂花發出一陣一陣的香來。
太夫人覺得有些喘呃起來,便慨然說道:"一個人那一個能不死?不過遲早些罷了。你們也不必悲傷,我也沒有什麼掛礙。
這個時候,一個心覺得空空洞洞的,隻你們一班兒女,覺得還有些愛情牽惹,割舍不得。"說到這裏,不由得落下兩點淚來,微微的歎一口氣,驀然的合上雙眼,一言不發。秋穀等連忙叫時,已是喉間氣絕,臉上卻還帶著笑容。正是:蓼莪抱憾,心傷陟屺之詩;風木終天,血染思親之淚。
不知以後如何,下文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