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想起來,孟東燃覺得自己還是不夠沉著,不該追到車間去,或者,根本就不該過問此事,更不該提前把廖挺遠派到光華。
權力這東西,是個多麵鏡,有時候會覺得它很大,堂堂發改委主任,查企業黑用工算什麼,就是把這家企業封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你管的就是這些,手中權力就是用來調控的,當企業的作為超越法製的尺度並跟社會文明相悖時,你是有資格站出來說話的。可是社會又不是你一個人組成的,發改委雖然權力大,但它畢竟是政府下麵的一條腿,這條腿是為政府走路的。如今這些企業,跟政府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有些關係明著,看得清摸得著,比如光華是市裏的核心骨幹,是龍頭,是支柱,是納稅大戶,是這場金融風暴中全力要保的企業;有些關係卻藏在暗處,是瞞過了所有眼睛的。謝華敏不是本地人,她來桐江投資已有十三個年頭,從一家手工作坊做到了現在,愣是將光華做到了今天這份上。如果沒有三頭六臂,謝華敏能在桐江立足?她現在幾乎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市裏有多少領導整天圍著她轉。
孟東燃當副秘書長時,曾聽過這樣一個笑話:稅務部門新換了一個局長,想做政績,一上任就去查光華的稅,謝華敏熱情相待,按照局長的吩咐將多年的賬本一一拿來,那局長也不客氣,指使手下很快就查出一大堆問題,然後開了一張罰單,並言明限期多少日交清稅款,否則……謝華敏盈盈地笑著,十分曖昧地看著稅務局長。
三天後,謝華敏請公安局長吃飯,席間講了一個地方,說最近那兒很火爆,來了不少俄羅斯美女,又性感又大方,服務還很特別,搞得很多男人樂不思蜀。講完,目光款款落在公安局長臉上:“大局長不想去試試,聽說你們當局長的都好這一口?”
公安局長趕忙道:“免了免了,那種地方還是留給他們去樂活吧,咱得回家陪老婆。”
“老婆是要陪,工作也得幹啊。”說著,謝華敏將一張字條推公安局長麵前,上麵寫了一個包房號。公安局長從謝華敏水汪汪的眼睛裏看到一樣東西,問:“有人在裏麵?”手順勢蓋在了謝華敏手上。
“去了就知道。”謝華敏莞爾一笑,從公安局長手裏抽回自己的手,伸進坤包,掏出一張卡來:“一點兒小意思,請弟兄們燙個腳。”公安局長會意地將那張卡收了,道:“看來,大妹子這是腳不舒服了,好,誰給大妹子穿小鞋,我就先把他腳上的鞋扒了。”
結果第二天,桐江公安來了一場大掃黃,五個警察當場在那家叫帝皇的夜總會VIP包房裏將赤身裸體的稅務局長從小姐肚子上請了下來。稅務局長最初罵警察破壞了他的情趣,其中有個警察說:“大哥好情趣啊,一個叫五個,三洋兩土,了不得。”稅務局長大怒:“你管誰叫大哥,叫你們局長來,我是稅務局長。”
“怎麼,她們也偷稅漏稅啊?”警察一把提起稅務局長,連件浴巾都沒給披,就把他赤條條地提溜到了床下。早已埋伏好的記者們嘩地湧進包房,鎂光燈四射,稅務局長再想捂住那張臉,晚了。第二天,省裏幾家報紙就報道了掃黃戰果,稅務局長作為最大的一條黃魚被拉出來示眾。他在那把交椅上還沒坐上一周,就又換了地方,去看守所交代問題了。
權力是有限製的,該你管的你必須管好,不該你過問的,動動腦都要出亂子。這是孟東燃多年悟到的一個真理。
可惜,他還是犯了錯誤。
本來以為一切都平息下去了,發改委不追究,這事便不會張揚,更不會擴大。誰知調研組走後第二天,省裏駐桐江一家報紙《海東時報》突然披露了光華集團非法拘禁女工的事,上麵還配發了孟東燃在現場質問的照片。一石激起千層浪,桐江嘩然。
任何事隻要媒體一插手,立馬就會變形,這也是孟東燃他們頭痛媒體的一個直接原因。
孟東燃很惱火,他實在記不起那個記者是怎麼溜進去的,什麼時候抓拍的照片,那天跟在調研組後麵的記者十多個,他也一時想不起這個名叫陳菲的記者是哪一個。
走進趙乃鋅的辦公室,孟東燃心裏七上八下,亂得很。趙乃鋅拿著那張報紙,一本正經說:“這下你可出名了,發改委主任查黑用工,好,能上焦點訪談。”
孟東燃打了一個哆嗦,趙乃鋅從來不跟自己這樣說話的,這種諷刺話隻能表明,趙乃鋅對這事很惱火。
“市長……”孟東燃怯怯叫了一聲,心裏緊急思忖,怎麼才能把趙乃鋅的火消掉。
趙乃鋅扔開報紙,臉上依舊掛著一層霜:“下一步你打算怎麼做?”
“這事做的,我也沒想到,當時有些衝動,不明就裏,所以……”孟東燃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他想盡力把話說得圓滿一點。
“問題是現在捅了出去,我們必須拿出對策,給公眾一個交代。”
孟東燃長出一口氣,看來,趙乃鋅的火還不是太大。對策他已想好,暫時還不能告訴趙乃鋅,因為到目前為止,關於那個叫陳菲的記者,他還沒摸清底,隻能硬著頭皮道:“我跟有關部門碰碰頭,拿個意見出來,再跟市長彙報。”
趙乃鋅對這答複顯然不滿意,作為市長,趙乃鋅絕不願意看到這種現象,更不願意媒體插進一杠子。如今這些媒體,唯恐天下不亂,火上澆油的本事一家比一家強,一粒芝麻粘臉上,他們愣是能給你炒出一臉雀斑來。兩天來趙乃鋅已經承受了不少壓力,如果不盡快把風波平息掉,一股野火就會燒起來。他沒再批評孟東燃,隻是處心積慮地說:“東燃啊,現在亂不得,不管哪家廠子出了事,都是你我的事。挨板子事小,影響到大局,可就不是你我能掌控得了的。”
孟東燃也深知這種風波給正常發展帶來的惡劣影響,尤其眼下,大環境已經夠惡劣,瘸腿上再敲一猛棍,將會是什麼結果,他心裏清楚。想了一會兒,他語氣中肯地道:“市長,我記住了,穩定中求發展,這是當前唯一的策略。請市長放心,我會盡力善後,力爭把負麵影響降到最低。”
“不是最低,而是零。”趙乃鋅重重說了一句,又道:“東燃啊,這場危機弄得我們焦頭爛額,我不想再節外生枝,更不想授人以柄。桐江經濟看似繁榮,其實很脆弱,我們這十多年建起的大廈,質量究竟如何,能抗得過幾級地震,你我心裏應該有數。”趙乃鋅最後這番話,有點推心置腹的意思。孟東燃被感染,感覺心和鼻子一樣酸澀。
回到辦公室,孟東燃又前前後後想了一遍,這件事的確做得不漂亮,作為一名部門領導,不管出於什麼動機,惹了亂子總歸是不好。部門領導是做什麼的,就是為書記市長滅火的,哪裏起了火,部門領導就該衝鋒陷陣,就算用身體擋槍口,也要把它擋住。自己為什麼能當這個發改委主任,還不就是市長趙乃鋅覺得,在重大問題上他頭腦冷靜,處事果決,不給市裏留尾巴嗎?現在倒好,事情沒捂住,還經他的手曝了光,趙乃鋅怎麼會不生氣呢?還有,自己那天為什麼要衝謝華敏說那番話呢?要是謝華敏將這些話原原本本說給趙乃鋅,趙乃鋅對他,可能就不隻是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