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西湖夢(1 / 3)

西湖的文章實在做得太多了,做的人中又多曆代高手,再做下去連自己也覺得愚蠢。但是,雖經多次違避,最後筆頭一抖,還是寫下了這個俗不可耐的題目。也許是這汪湖水沉浸著某種歸結性的意義,我避不開它。

初識西湖,在一把劣質的折扇上。那是一位到過杭州的長輩帶到鄉間來的。折扇上印著一幅西湖遊覽圖,與現今常見的遊覽圖不同,那上麵清楚地畫著各種景致,就像一個立體模型。圖中一一標明各種景致的幽雅名稱,淩駕畫幅的總標題是“人間天堂”。鄉間兒童很少有圖畫可看,於是日日通視,竟爛熟於心。年長之後真到了西湖,如遊故地,熟門熟路地踏訪著一個陳舊的夢境。

明代正德年間一位日本使臣遊西湖後寫過這樣一首詩:

昔年曾見此湖圖,

不信人間有此湖。

今日打從湖上過,

畫工還欠費工夫。

可見對許多遊客來說,西湖即便是初遊,也有舊夢重溫的味道。這簡直成了中國文化中的一個常用意象,摩挲中國文化一久,心頭都會有這個湖。

奇怪的是,這個湖遊得再多,也不能在心中真切起來。過於玄豔的造化,會產生了一種疏離,無法與它進行家常性的交往。正如家常飲食不宜於排場,可讓兒童偎依的奶媽不宜與盛妝,西湖排場太大,妝飾太精,難以叫人長久安駐。大凡風景絕佳處都不宜安家,人與美的關係,竟是如此之蹊蹺。

西湖給人以疏離感,還有別的原因。它成名過早,遺跡過密,名位過重,山水亭舍與曆史的牽連過多,結果,成了一個象征性物象非常稠厚的所在。遊覽可以,貼近去卻未免吃力。為了擺脫這種感受,有一年夏天,我跳到湖水中遊泳,獨個兒遊了長長一程,算是與它有了觸膚之親。湖水並不涼快,湖底也不深,卻軟絨絨地不能蹬腳,提醒人們這裏有千年的淤積。上岸後一想,我是從宋代的一處勝跡下水,遊到一位清人的遺宅終止的,於是,剛剛撫弄過的水波就立即被曆史所抽象,幾乎有點不真實了。

它貯積了太多的朝代,於是變得沒有朝代。它彙聚了太多的方位,於是也就失去了方位。它走向抽象,走向虛幻,像一個收羅備至的博覽會,盛大到了縹緲。

西湖的盛大,歸攏來說,在於它是極複雜的中國文化人格的集合體。

一切宗教都要到這裏來參加展覽。再避世的,也不能忘情於這裏的熱鬧;再苦寂的,也要分享這裏的一角秀色。佛教勝跡最多,不必一一列述了,即便是超逸到家了的道家,也占據了一座葛嶺,這是湖畔最先迎接黎明的地方,一早就呼喚著繁密的腳印。作為儒將楷模的嶽飛,也跨身於湖濱安息,世代張揚著治國平天下的教義。寧靜淡泊的國學大師也會與荒誕奇瑰的神話傳說相鄰而居,各自變成一種可供觀瞻的景致。

這就是真正中國化了的宗教。深奧的禮儀可以幻化成一種熱鬧的遊覽方式,與感官玩樂溶成一體。這是真正的達觀和“無執”,同時也是真正的浮滑和隨意。極大的認真伴和著極大的不認真,最後都皈依於消耗性的感官天地。中國的原始宗教始終沒有像西方那樣上升為完整嚴密的人為宗教,而後來的人為宗教也急速地散落於自然界,與自然宗教遙相呼應。背著香袋來到西湖朝拜的善男信女,心中並無多少教義的蹤影,眼角卻時時關注著桃紅柳綠、蓴菜醋魚。是山水走向了宗教?抓或是宗教走向了山水?反正,一切都歸之於非常實際、又非常含糊的感官自然。

西方宗教在教義上的完整性和普及性,引出了宗教改革者和反對者們在理性上的完整性和普及性;而中國宗教,不管從順向還是逆向都激發不了這樣的思維習慣。綠綠的西湖水,把來到岸邊的各種思想都款款地搖碎,溶成一氣,把各色信徒都陶冶成了遊客。它波光一閃,嫣然一笑,科學理性精神很難在它身邊保持堅挺。也許,我們這個民族,太多的是從西湖出發的遊客,太少的是魯迅筆下的那種過客。過客衣衫破碎,腳下淌血,如此急急地趕路,也在尋找一個生命的湖泊吧?但他如果真走到了西湖邊上,定會被萬幹悠閑的遊客看成是乞丐。也許正是為此,魯迅勸阻鬱達夫把家搬到杭州:

錢王登假仍如在,

伍相隨波不可尋,

平楚日和憎健翮,

小山香滿蔽高岑。

墳壇冷落將軍嶽,

梅鶴淒涼處士林,

何似舉家遊曠遠,

風波浩蕩足行吟。

他對西湖的口頭評語乃是:“至於西湖風景,雖然宜人,有吃的地方,也有玩的地方,如果流連忘返,湖光山色,也會消磨人的誌氣的。如像袁子才一路的人,身上穿一件羅紗大褂,和蘇小小認認鄉親,過著飄飄然的生活,也就無聊了。”(川島:《憶魯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