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碼頭了,老人並不領我到岸邊,而是拐進一條雜草繁密的小徑,說要讓我看一看“大伯公”。我說剛才已經看過,他說“你看到的一定是北坡那一尊,不一樣。”說著我們已鑽到一棵巨大無比的大樹蔭下,隻見樹身有一人字形的裂口,構成一個尖頂的小門形狀,竟有級級石階通入,恍若跨入童話。石階頂端,供著一個小小的神像,銘文為“拿督大伯公”。老人告訴我,“拿督”是馬來語,意為“尊者”。從中國搬來的大伯公冠上了一個馬來尊號,也不要一座神廟,把一棵土生土長的原始巨樹當作了神廟,這實在太讓我驚奇了。老人說,當初中國人到了這兒,出海捕魚為生,命運凶吉難卜,開始懷疑北坡那尊純粹中國化的土地神大伯公是否能管轄得住馬來海域上的風波。於是他們明智地請出一尊“因地製宜”的大伯公,頭戴馬來名號,背靠紮根巨樹,完全轉換成一副土著模樣,從樹洞裏張望著赤道海麵上的華人檣帆。
老人很哲理地朝我笑笑,說:“入鄉隨俗,總得跟著變。”是啊,本來是捧著一尊傳統老神闖蕩世界,小心翼翼像捧著家譜,捧著根本,捧著一個到哪兒都散不了架的小天地。沒想到真的落腳一處,連老神在內,一切都得變。老人已經回身,招呼我去碼頭了。看著他的背影,我想,這位連英文也已熟悉的“拿督大伯公”是會接受小島即將麵臨的變化的,哪怕這個變化是那麼大,又發生在他晚年。他一生告別過太多的東西,最後靜靜地守著這座人丁稀少的島嶼。現在要他告別這種寧靜了,他的魚塘,他的海灘小屋,他的家庭動物園,也許都會失去。他會受得了的,作為漂泊者,他已習慣於告別。
那好,我也要與他告別了。船碼頭那三兩間店鋪有點熱鬧,原來已到了吃午飯的時分。老人真誠地邀我們在一家小吃店坐下,要請我們吃飯。店鋪裏的人有點惶恐,好像總統突然宣布要在這裏舉辦國宴。老人大聲地對他們說:“這是中國客人!”眾人一律笑臉,唯唯稱諾。
我們婉謝了老人的好意,雇船解纜。半晌,老人還站在岸邊揮手。
其二
一天,我和一位朋友在一個鬧市區遊逛,朋友突然想要去銀行取款,我懶得陪他過馬路,就在這邊街口等。剛等一會兒就覺得無聊,開始打量起店鋪來了。身後正好是一家中藥店,才探頭,一股甘草、薄荷和其他種種藥材相交糅的香味撲鼻而來。
這是一種再親切不過的香味。在中國,不管你到了多麼僻遠的小鎮,總能找到一兩家小小的中藥店。都是這股氣味,一聞到就放心了,好像長途苦旅找到了一個健康保證,盡管並不去買什麼藥。這股氣味,把中國人的身體狀況、陰陽氣血,組織成一種共通的旋律,在天涯海角飄灑得悠悠揚揚。我覺得,沒有比站在中藥店裏更能自覺到自己是一個中國人的了。站在文物古董商店也會有這個感覺,但那太高雅,太脫離世俗。不像在中藥店,幾乎和一切中國人有關,而那股味道又是那樣真切,就像直接從無數同胞的身心中散發出來的,整個兒把你籠罩。
很想多聞一會兒,但新加坡商店的營業員都很殷勤,你剛有點駐足的意思他們就迎過來打招呼了,因此我得找一點什麼由頭。正好,藥店深處有一堵短牆,牆側放一張桌子,有一老人正坐在邊上翻書,他頭旁的牆上貼著字幅,說明他是“隨堂中醫”。這種在一家藥店擺張桌子行醫的醫生,過去中國也很多,後來不知怎麼取消了。我想,如果有重病,當然還是到醫院去妥當,但大數的小毛小病請這種隨堂醫生看看倒是十分方便的,犯不著堂而皇之地到大醫院去掛號、預檢、排隊、問診、配藥、付款,一關一關走得人真地生起病來。我在這位老醫生身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用輕鬆的口氣說:“醫生,我沒什麼病,隻是才來南洋幾個月,總覺得有點內熱。”
這是真的,我所說的“熱”不是西醫裏的fever,體溫很正常,根本沒有發燒。如果說給西醫聽,多半會被趕出來,隻能說給中醫聽,他們才懂。這位老中醫會怎麼做我也知道,不等他要求,我已伸出手去讓他按脈,並且張開嘴讓他看舌苔。
“是啊是啊,是有點熱。”他說。於是開藥方,他用握毛筆的手法握著鋼筆直行書寫,故意在撤捺之間發揮一下,七分認真三分陶醉。一切上了年紀的中醫都是這樣的,在這種時候,你的目光應該既讚歎又佩服地看著他的那枝筆,這比說任何感謝的話都強。
正事很快辦完了,我拿起藥方要去取藥,老醫生用手把我按住了,說:“不忙,過會兒我去取。先生從國內來?府上在哪裏?”這裏年老的華人不習慣說“從中國來”,而是說“從國內來”,光這麼一個說法就使得我想多坐一會兒了。他顯然也是想與我聊一會兒。我轉頭看看店外街口,朋友正在東張西望找我,趕緊出去說明情況。朋友說:“那你們就好好談一會兒吧,我正好可以在隔壁超級市場買點東西。”
老醫生是客家人,年輕時離開中國大陸,曾在台灣、香港、馬來西亞等地行醫,晚年定居新加坡。“人就是怪,青年時東問西闖不在乎,年紀一過50就沒完沒了地想起老家來。”他說,“變成一個長長的夢,越做越離奇,也越做越好看。到了這時候,要是不回去,就會變成一種煎熬。”
“10多年前,可以回去了,你知道我有多緊張。那些天也不行醫了,成天扳著手指回憶村子裏有哪些人家,那麼多年沒回去,禮物一家也不能漏。中國人嘛,一村就像一個大家。”
“我就這樣肩扛、手提、背馱,拖拖拉拉地帶著一大批禮物回去了,可是在中國海關遇到了麻煩,因為太像一個走私犯了。我與幾個年輕的海關人員說了半天,說我不是走私犯,而是聖誕老人,分發禮物去了。海關人員愕愕地看著我。”
“我又說,其實這些禮物送給誰,我也不知道。村子裏的人我還能認識幾個?你們收下也可以,我的心盡了。我說的是真話,但海關人員以為我在諷刺他們,非常生氣。”
“我知道我錯了。他們這麼年輕,哪會理解老華僑瘋瘋癲癲的一片癡心?最後我隻得與他們商量,有沒有年老的負責人出來與我談一談。他們真的找來一位,沒談幾句,全都理解了。很快辦了手續,放了我這位聖誕老人。”
“接著是一路轉車換船,好不容易摸回到了村裏。奇怪的是,那些老鄉不知怎麼回事,拿了禮物掂量著,連聲謝謝也不太願意說,我腆著臉想與他們敘家常,卻總也敘不起來。”
“屋後那座山,應該是翠綠的,卻找不到幾棵像樣的樹了。我左看右看,有點疑惑,也許原來就是這個樣子。反正幾十年翠綠色的夢褪了顏色了,我該回來了。”
“但回來剛安定下幾個月,又想念了。夢還在做,變成了瓦灰色,瓦灰色也牽腸掛肚。於是再籌劃回去一次。不瞞你說,這些年來,我一共已經去了7次。每次去都心急火燎,去了都有點懊喪,回來後很快又想念,顛來倒去,著了魔一般。”
“從去年開始,我與此地幾個同鄉華僑商議,籌款為家鄉辦一所小學。到今年已籌到20萬,上個月我又回去了,與地方上談辦小學的事。可惜那些人不大喜歡多談校舍設計和教師聘用,喜歡談錢。”
“現在我的氣又消了。錢不夠就再多籌一點吧,隻要小學能辦起來。”
老醫生就這樣緩緩地給我說著。他抱歉地解釋道,很少有地方可以說這樣的話。說給兒孫們聽吧,兒孫們譏笑他自作多情、自作自受、單相思;說給這兒的同鄉華僑聽吧,又怕籌不到款,他隻能在籌款對象麵前拚命說家鄉可愛。他把許多話留在嘴裏,留得難受了,就吐給了我,一個素昧平生卻似乎尚解人意的中國人。除了感動得有點慌亂的目光,我不知道該怎麼來安慰他,哪怕是幾句比較得體的話。
老醫生麵前的桌子很小,隻有小學生的課桌那麼大,這是自然的,藥店本身就不大,勻不出那麼多地方給隨堂醫生。桌上放著幾本早就翻舊了的中醫書籍。他與我講話時不斷請我原諒,說占了我的時間。最後在要不要付醫藥費的問題上又與我爭執起來。我懇求他按照正常計價收取醫藥費,他終於算出來了,一共8元。報了這個低廉的數字,他還連聲說著“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我在他跟前足足坐了2個小時,沒見另外有人來找他看病,可見他的生意清淡。“回去都以為我是華僑富商,哪兒啊。你看我這,打腫臉充胖子罷了。”他的語氣帶著靦腆和羞愧,羞愧自己沒有成為百萬富翁。
其三
本地的報紙陸續刊登了我講學的一些報道,他看到了,托一位古董店的老板來找我。帶來的話是:很早以前,胡愈之先生曾托他在香港印了一批私用稿紙,每頁都印有“我的稿子”四字,這種稿紙在他家存了很多,想送幾刀給我,順便見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