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郭大路和王動這麼樣兩個人,做出來的事已經夠叫人瞧老半天的了,怎麼能再加上個燕七?
燕七一個人做出來的事,已經比別人三百個加起來都要精彩,怎麼能再加上郭大路?再加上王動?
但老天偏偏要叫他們三個人湊在一起,你說這怎麼得了。
02
郭大路和王動並不是天天都窮,時時刻刻都窮的,偶爾他們也會有不窮的時候,隻不過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不窮,更不知道他們錢是從哪裏來的。
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他們的錢總是來得出乎意外,連他們自己都有點莫名其妙。
這也許因為他們花錢更花得莫名其妙。
已經快秋天了,“富貴山莊”後園裏的樹上,忽然結出了滿樹又甜又大的梨子,摘下來足足可以裝幾十簍,賣出去居然賣了二三十兩銀子。
梨是自己從樹上長出來後,就有人來問價錢,自己從樹上摘走,從頭到尾都用不著他們出一分力,幫一點忙。
這錢簡直就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當然一定要慶祝慶祝。
要慶祝,當然不能沒有酒,有了酒,當然更不能沒有肉。
“穿威風,賭對衝,嫖成空”,隻有“吃”最實惠,這是王動的原則,也是他最大的享受。
開始的時候,他總是躺著吃、睡著吃,吃得高興的時候,才坐起來,但一吃累了,就又要躺去,躺下去再吃。
所以他那張床簡直比廚房裏的桌子還油膩,你無論往什麼地方去隨手一摸,總會摸出一兩塊吃剩下的肉,三四根還沒啃完的肉骨頭。
郭大路雖不是很愛幹淨的人,但寧可睡地鋪,也不敢躺在他床上。
王動就樂得獨自享受一張床,這張床不但是他睡覺的地方,也是他的客廳、他的花園、他的飯桌。
最妙的是,他還能躺在床上喝酒,先把酒瓶子對著嘴,然後“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去,絕不會有半滴酒漏出來。
郭大路對他這手可佩服極了,自己也想學學,又有點猶疑,忍不住問道:“躺著喝酒也能喝得下去麼?”
王動道:“當然喝得下去。”
郭大路道:“會不會從鼻子裏噴出來?”
王動道:“絕不會,就算頭下腳上吊著喝,也不會從鼻子裏噴出來。”
郭大路道:“你怎麼知道?”
王動道:“我試過。”
郭大路笑了,道:“你連坐都懶得坐,怎麼肯把自己吊起來?”
王動道:“你若不信,為什麼不自己試試?”
所以郭大路就把自己吊了起來,然後再將酒瓶對著嘴,慢慢地一口一口往肚子喝,剛喝了兩口,酒已從鼻子裏噴了出來。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燕七--先看到了燕七的一雙腳。
燕七的腳也許和別人沒什麼兩樣,但穿的一雙靴子卻特別極了。
他穿的靴子是用小牛皮做的,手工極精致,上麵還帶著花紋,比起塞外回回大王爺腳上穿的靴子,也毫無遜色。
這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這雙靴子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鞋底。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來也很華麗,而且很合身,但現在卻已被撕得七零八落,簡直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隻有他頭上戴的帽子,倒不折不扣是頂很漂亮的帽子。
他的人並不太高,但手腳卻很長。
他的臉很秀氣,甚至有點像小姑娘的臉,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笑起來的時候還有兩個酒窩;但不笑的時候,他的臉立刻就變得冷冰冰,臉色也白得發青,幾乎令人有點不敢親近。
他的衣服本來好像是淡青色的,現在卻是一塊紅,一塊黃。
黃的自然是泥,紅的是什麼呢?
難道是血?
兩個人好好地在家裏喝酒,突然看到這麼樣一個人闖了進來,無論誰都難免要嚇上一跳。
但郭大路和王動卻還是一個睡著、一個吊著,好像根本沒看到這個人似的。
你走進一間屋子,若是看到一個人睡在床上喝酒,一個人倒吊著喝酒,隻怕會以為自己走進了瘋人院,縱然沒有被嚇得奪門而逃,也難免頭皮發毛。
但這人卻像是一點也不覺得驚奇,就好像吊著喝酒本來就是很正常的方式,坐著喝酒才應該奇怪,這人就是燕七。
郭大路的腳倒掛在屋梁上。
燕七突然淩空翻了個跟鬥,把一雙腳也倒掛上屋梁,臉對著郭大路的臉,像是覺得這樣子才好說話。
但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郭大路又開始覺得這人有趣了,突然擠了擠眼,做了個鬼臉。
燕七也擠了擠眼,做了個鬼臉。
郭大路道:“你好。”
燕七道:“好。”
郭大路眼珠子一轉,道:“喝口酒?”
燕七道:“好。”
郭大路立刻將酒瓶遞了過去,他存心想看看酒從這人的鼻子裏往外冒的模樣。
誰知這人的技術比他強多了,“咕嘟咕嘟”,一口氣將大半瓶酒全都喝了下去,居然連一滴都沒有漏。
郭大路的眼睛已看得發直,道:“你以前就這樣喝過酒?”
燕七道:“喝過幾次。”
他忽然笑了笑,接著道:“我想試試這麼樣喝酒是不是能喝得下去。”
一個人若連這種事都試過,他沒有做過的事隻怕就很少了。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還試過幹什麼?”
燕七道:“你能說得出來的事,大概我全試過。”
郭大路笑道:“世上大概很少再有別的事比倒吊著喝酒更難受的吧?”
燕七道:“還有幾樣。”
郭大路道:“還有?那麼最難受的事是什麼?”
燕七道:“最難受的事就是被人釘在棺材裏,埋在地下。”
郭大路眼睛瞪得更大,道:“這種事你也試過?”
燕七道:“試過的次數倒也不太多,隻不過才兩次而已。”
郭大路突然一個跟鬥從半空中跳下來,瞪著他。
燕七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過了很久,郭大路才歎了口氣,道:“你這人若不是吹牛大王,就一定是個怪物。”
王動忽然道:“他是怪物。”
燕七笑了笑,道:“彼此彼此。”
郭大路撫掌大笑,道:“不錯不錯,大家都是怪物,否則也不會到這裏來了。”
他忽又接道:“我第一次到這裏來,是為了想做強盜,你呢?”
燕七道:“我卻不想做強盜,因為,我早就是強盜了。”
郭大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忍不住笑道:“像你這樣的強盜,一定是笨強盜。”
燕七道:“不是笨,隻不過走了黴運。”
郭大路道:“走了黴運?”
燕七歎了口氣,道:“若不是走黴運,怎麼會闖到這裏來。”
郭大路道:“對了,你到這裏來,究竟是想幹什麼的?”
燕七道:“什麼都不想幹,隻不過想找個地方躲一躲。”
郭大路道:“為什麼要躲?”
燕七道:“因為又有人想把我釘在棺材裏,埋到地下去。”
郭大路道:“這次是什麼人?”
燕七道:“螞蟻。”
郭大路張大了嘴,幾乎連下巴都掉了下來,道:“你……你說什麼?”
燕七道:“我說螞蟻。”
郭大路道:“螞蟻?……”
他忽然笑彎了腰,喘著氣道:“你若連螞蟻都怕,膽子可真不小。”
燕七卻歎了口氣,搖著頭道:“看來你簡直沒有在江湖中混過,居然連‘螞蟻’是什麼都會不知道。”
郭大路道:“在我三歲的時候,就知道螞蟻是什麼了。”
燕七道:“是什麼?”
郭大路道:“是一種很小很小的,在地上爬來爬去的蟲。王動的床上就有不少,我隨時可以捉幾隻來給你瞧瞧。”
燕七道:“我說的不是這種螞蟻,是人。”
郭大路怔了怔,道:“人?螞蟻是人?”
燕七道:“是四個人,這四個人是螞蟻王,手下還有很多小螞蟻。”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這四個人一個叫金螞蟻,一個叫銀螞蟻,一個叫紅螞蟻,一個叫白螞蟻。”
郭大路忍住笑,道:“既然有紅螞蟻、白螞蟻,就應該有黑螞蟻才對。”
燕七道:“本來的確有一個,現在卻已死了。”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既然明明是人,為什麼要叫小螞蟻?”
燕七道:“很多人都有外號的。”
郭大路道:“要取外號,至少也該取個威風堂皇點的名字,譬如叫什麼‘插翅虎’嘍,‘金毛獅’嘍,什麼外號都好取。為什麼要叫螞蟻?”
燕七道:“因為他們都長得很小,都是侏儒。”
郭大路愈聽愈不像話了,還是忍住笑道:“侏儒有什麼可怕的?”
燕七道:“這幾個侏儒非但可怕,而且可怕極了,世上比他們更可怕的人隻怕已沒有幾個。”
郭大路道:“哦?莫非他們的本事很大?”
燕七道:“他們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功夫,連峨嵋派的第一高手都已死在他們手下。”
郭大路道:“既然如此可怕,你為什麼還要去惹他們?”
燕七又歎了口氣,道:“因為我最近鬧窮,又走黴運,半個月裏連輸了十五場,連鞋底都賣了,拿去還賭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