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1 / 3)

01

雷雨。

雨點亂石般打在郭大路身上。

他終於醒了。

陋巷、低牆,他醒來才發覺自己睡在牆角的泥濘中,至於他是怎麼會睡在這裏的,已睡了多久,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隻記得昨夜先跟東城的兄弟們一起去踹西城老大的賭場,打得那裏雞飛狗跳,一塌糊塗。

然後東城的老大就特地為他在小冬瓜的妓院裏大擺慶功宴,二三十個弟兄,輪流灌他的酒。

東城老大還當眾拍胸脯,表示隻要他能把西城那一幫打垮,以後西城那邊的地盤就歸他,後來兩個人好像還磕頭,拜了把子。

再後麵的事他就更記不清了,好像是小冬瓜的妹妹小蜜桃把他扶回去的,正在替他脫靴子,脫衣裳。

可是他忽然不肯去了,一定要走,要出去找燕七。

小蜜桃想拉他,反而挨了個耳刮子。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躺在這裏,中間那一大段,完全變成了空白。

嚴格說來,這半個多月的日子,究竟是怎麼過去的,他也弄不清。

他本是出來找燕七的,但人海茫茫,又到哪裏去找呢?

所以他到了這裏後,就索性留了下來,每天狂賭亂醉。

有一天大醉後,和東城的老大衝突了起來,兩人不打不相識,這一打,竟成了朋友。

那時東城老大正被西城幫壓得透不過氣,郭大路就拍胸脯,保證為他出氣。

所以他就跟東城的弟兄們混在一起了,每天喝酒、賭錢、打架、找樂子,每天都大叫大笑,日子好像過得開心極了。

但為什麼每次大醉後,他都要一個人溜走,第二天醒來時,不是倒在路上,就是躺在陰溝裏?

一個人若要折磨別人,也許很難,但若要折磨自己,就很容易了。

他是不是在故意折磨自己?

好大的雨,雨點打在人身上,就好像石子一般。

郭大路掙紮著,勉強站起來,頭疼得仿佛隨時都會裂開來,舌頭上也像是長出了一層厚厚的青苔。

這種日子過得真的有意思嗎?

他不願想。

他什麼事都不願想,最好立刻有酒,再開始喝,最好每天都沒有清醒的時候。

仰起脖子,想接幾口雨水來喝,雨點雖然很多很密,能落到他嘴裏的,卻偏偏沒有多少。

世上豈非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你看著明明可以得到的,卻偏偏得不到。你憤怒、痛苦,用自己的頭去撞牆,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卻還是一點用也沒有。

郭大路用力挺起了胸膛,胸膛裏,心口上,就像是有針在刺著。

明明不該想的事,為什麼偏偏又要想呢?

霹靂一聲,閃電擊下。

他咬了咬牙,大步向前走,剛走了兩步,忽然看到前麵一扇小門,“呀”的一聲開了。

一個緋衣垂髫的小丫頭,手裏撐著把花油傘,正站在門口,看著他盈盈地笑,笑起來兩個酒窩好深。

有個這麼甜的小姑娘,對著你笑,任何男人都免不了要上去搭訕搭訕的。

但郭大路現在卻沒有這種心情,他現在的心情,簡直比他的樣子還糟。

誰知這小姑娘卻迎了上來,甜甜地笑道:“我叫心心。”

她不等別人開口,第一句話就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這種事倒也少見得很。

郭大路看了她兩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心心,好,好名字。”

他不等話說完,又想走了。

誰知心心卻還是不肯放過他,又笑著道:“我認得你。”

郭大路這才覺得有點奇怪,轉過身停下來,道:“你認得我?”

心心眨著眼,道:“你是不是郭家的大少爺?”

郭大路更奇怪,忍不住問道:“你以前在哪裏見過我?”

心心道:“沒有。”

郭大路道:“那麼你怎麼認得我的?”

心心嫣然,道:“你去問問我們家的小姐,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你們家的小姐是誰?”

心心道:“你看見她時,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她在哪裏?”

心心抿嘴一笑,道:“你跟我來,就什麼事全知道了。”

她轉過身,走進了那扇小門,又回頭向郭大路招了招手:“來呀。”

郭大路什麼話都沒有說,大步走了進去,現在他的好奇心已被引起,你想不叫他進去,都很難了。

門裏是個小小的院子,一棚紫藤花在暴雨中看來,顯得怪可憐的。

屋簷下掛著三兩隻鳥籠,黃鶯兒正在籠子裏吱吱地吵著,好像正在怪它們的主人太不體恤,為什麼還不把他帶入香閨裏。

心心走上回廊,用一根白生生的小手指,輕輕在籠子上一彈,瞪眼道:“小鬼,吵死人了,今天小姐房裏有客人,你們再吵,她也不會睬你們的。”

她又回眸向郭大路一笑,嫣然道:“你看,我還沒進去,她們已在吃醋了。”

郭大路也隻好笑了笑。

現在他心裏除了好奇之外,又多了種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的感覺,仿佛有點甜酥酥的。

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仍然如在十裏霧中,連一點影子都摸不著。

“難道我忽然交上桃花運了麼?”

隻不過,丫頭雖然俏,並不一定就表示小姐也很漂亮。

那位小姐若是母夜叉,你說怎麼辦?

門上掛著湘妃竹的簾子,當然是天氣開始熱了之後,剛換上去的。

門裏悄無人聲。

心心掀起簾子,嫣然道:“你先請裏麵坐,我去請小姐來。”

裏麵是個精致高雅的小客廳,地上還鋪著厚厚的波斯氈。

連郭大路都不由自主,先擦了擦腳底的泥,才能走得進去。

“像這種地方的主人,為什麼要請我這麼樣一個客人進來?”

那當然一定有目的。

什麼目的呢?

郭大路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上下下,連五錢銀子都不值。

他對自己笑了笑,索性找了張最舒服、最幹淨的椅子坐下來。

桌上有壺茶,還是新泡的。幾個小碟子裏,擺著很精美的茶食。

郭大路替自己倒了碗茶,一邊喝茶,一邊吃杏脯,就好像是這地方的老客人似的,一點也不客氣。

然後,他就聽到一陣“叮叮當當”的環佩聲,心心終於扶著她們家的小姐進來了。

郭大路隻抬頭看了一眼,眼睛就已發直。

郭先生並不是沒見過女人的毛頭小夥子,但像這樣的美人,倒還真是少見得很。

若不是這樣的美人,又怎配住這樣的地方?

郭大路嘴裏含著半片杏脯,既忘了吞下去,也忘了拿出來。

不知什麼時候,這位小姐也坐下來了,就坐在他對麵。一張宜喜宜嗔的臉上,仿佛還帶著點紅暈,也不知是胭脂,還是害羞;一雙明如秋水般的眼波,正脈脈含情地看著他。

郭大路開始有點坐立不安了,想開口說話,一個不小心,卻將嘴裏含著的半片杏脯,噎在喉嚨裏。

心心忍不住“撲哧”一笑,一開始笑,就再也停不下來,捧著肚子,吃吃地笑個不停。

小姐瞪了他一眼,仿佛在怪她笑得不該,但自己也忍不住為之囅然。

郭大路看著她們,突也大笑起來。

他笑的聲音反而比誰都大,你隻有在聽到這笑聲的時候,才能感覺到他是真正的郭大路。

無論多麼嚴肅、多麼尷尬的場麵,隻要郭大路一笑,立刻就會輕鬆起來。

這位羞答答的小姐,終於也開口說話了。

她的聲音就和她的人同樣溫柔,柔聲道:“這地方雖然不太好,但郭大爺既然已來了,就不要過於拘束……”

郭大路打斷了她的話,笑道:“你看我像是個拘束的人嗎?”

小姐嫣然道:“不像。”

心心也笑道:“茶是小姐剛托人從普洱捎來的,郭大爺多喝兩杯,也好醒醒酒。”

郭大路道:“茶的確不錯,你卻錯了。”

心心怔了怔,道:“我什麼地方錯了?”

郭大路道:“無論多好的茶,也不能醒酒。”

心心道:“要什麼才能醒酒?”

郭大路道:“酒。”

心心笑道:“再喝酒豈非更醉?”

郭大路道:“你又錯了,隻有酒,才能解酒,這叫作還魂酒。”

心心眨眨眼道:“真的?”

郭大路道:“這法子是我積數十年經驗得來的,絕對錯不了。”

小姐也笑道:“既然如此,還不快去為郭大爺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