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空中揮舞著道義的旗幟?
她隻想拽著他停在原地,在這黑夜裏一起懦弱一次。
陳岩外公夜裏一個人起來上廁所摔倒了。這一摔非同小可。
孫鵬騎著摩托車趕到醫院的時候,陳家人全部憂心忡忡地等候在搶救室外。
陳岩身上套著件大衣,坐在藍色的塑料椅上,目光看著地麵,側臉被長發半遮。聽見腳步聲,她朝他看過去。
陳母蓬頭垢麵,睡衣外麵套著件長羽絨服,看見孫鵬過來,迎上去低聲說,“跑空了吧,大半夜把你也拖過來……”
孫鵬說:“應該的。”
陳岩舅舅之前和他吃過兩次飯了,遠遠看過來,對他點了點頭,他也回應了下。
電話是陳母給他打的。
夜裏陳母睡得正沉,忽然聽見“撲通”一聲巨響,驚得立馬起來,順著聲音跑到廁所,老人已經摔倒了,躺在地上,還壓碎了兩個塑料盆。陳母嚇了一大跳,大叫著把陳岩外婆喊過來一起抬他,才發現她們兩個人根本弄不動。
這時候老人已經沒知覺了,臉上也沒了血色。陳母一急就打了救護車,又給家裏所有人打了電話,也給孫鵬打了,叫他過來幫忙。
孫鵬趕到陳家的時候跑了個空,估計已經送醫院了,打電話給陳岩找了過來。
他和陳岩目光交流了一下,走到了緊閉著門的搶救室門口。
陳岩舅舅年紀也大了,頭發半白,麵色灰敗,在旁邊歎著氣說:“剛進去,估計要到明早了。”
剛才有個小護士出來說,老人血管很脆,這一摔腦子裏有了新的出血點,情況很不好。
孫鵬說:“你們先回去吧,明早再來,我跟陳岩在這邊等著。”
陳岩舅舅說:“沒事,再等等。”
他掏出煙盒,要散一根給他,孫鵬搖了手。
他說:“那我過去抽一根。”拖著沉沉的步子,這個小個頭的中年男人往樓梯口走去。
孫鵬在門口站了會兒,到陳岩身邊坐下,幫她把領子扯了扯正:“累了吧。”
她看看他:“還好。”
兩個人的手握到了一起。
目光轉動,陳岩對著長廊那頭對陳母道:“媽,你不要在那邊轉了,過來坐吧。”
陳母被這麼一叫,茫茫然地走過來,在旁邊的位子坐下。她下意識地望著手術室的門,望著望著,忽然就紅了眼眶。
孫鵬鬆開陳岩,去護士站要了兩杯白開水過來遞給她們。
陳岩喝了兩口,忽略掉陳母的淚眼,看著她捏著水杯不動的手,說:“喝點水吧,你跟舅舅先回去,我們在這邊等。你們明早把要用的東西帶過來。”
陳母喝了一口水:“東西明早讓你外婆帶過來,我就在這兒看著,心裏踏實。”
陳岩看看她,沒有再說話。
長廊裏鴉雀無聲,偶有醫務人員來回,橡膠鞋底和地麵摩擦,發出難聽的頓挫聲。
坐了近一個小時,搶救室的燈依然醒目地亮著。陳岩心裏有些透不上氣,跟孫鵬說:“出去走走吧……”他起來,跟她一起往外麵走。
走到側門邊,孫鵬停下步子,擁住她肩膀,往外看看:“就站這兒吧,外麵冷。”
淩晨5點不到,天欲亮未亮,路燈還開著。
門縫裏有細細的寒風透進來,陳岩透著玻璃門看了看外麵暗淡的路,如夢方醒。
“孫飛一個人在家?”
“沒事,我把門反鎖了。”
“待會兒你先走吧,也不用這麼多人耗在這兒……”
孫鵬沒說話,輕輕握住了她垂在身側的一隻手。
冰涼的空氣裏夾著醫院特有的氣味,望著門外夜色與晨光交織的一片虛空,陳岩緩緩吸了口氣。
“其實我現在有點後悔。如果我一直住家裏,那個點我一般都已經下班了,上次,他可能就不會出事,或者那時候第一時間送醫院,情況也不一樣的,就更沒這次的事了……”
孫鵬聽她慢慢說完,把她擁緊了一點:“過去的事就不要想了。老人有老人自己的福氣,再擔心也沒用的,會沒事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漸漸變亮,外麵多了幾分喧囂。
他們去門口買了些早飯回來,剛把豆漿包子遞給陳母,搶救室的門開了。紛遝的腳步,醫生護士推著車出來了。
大家立馬沉默著擁上去。
推床上,老人蓋著薄被,隻有臉露在外麵,臉色蠟黃,閉著眼,沒有一點生氣。小護士在旁邊給他提著點滴袋,直直把他往病房送。陳母紅著眼睛跟著車一起去了病房,留陳岩、孫鵬和舅舅留下問情況。
醫生大半夜忙了兩個小時,也已經身心俱疲,沒有刻意想什麼措辭,口吻有些沉:“你們這個老太爺,幸虧來得及時。這一摔對他的影響很不好,新增兩個出血點都是最重要位置。具體怎麼樣要等我們專家會診之後,你們家屬先做個心理準備吧。”陳岩舅舅要多問幾句,醫生隻是說,“專家會診後再訂治療方案,你們先去病房吧。”
老人這一次突發事故,因為有了之前的經驗,陳岩家裏人並沒有像上一次那樣驚慌失措。陳岩外公上次死裏逃生,失去了大半自理能力,好不容易恢複到能夠自己走路吃飯,這一摔,人就算救回來,之前的努力也算是前功盡棄。
此時此刻,他們除了焦慮、擔憂外,還感到了深深的無力和沮喪。
似乎生活裏總有無數的坎,跨完一個還有一個,永遠跨不完。跨到後麵,人的腿就軟了,成了心有餘而力不足。
回到病房,草草吃了早飯,大家做了簡易的分工。陳岩舅舅回家接陳岩外婆,順帶拿一些日常用品來,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孫鵬送陳岩去單位請假,一起送完孫飛上班再過來。
正是上班時間,電視台門口車來車往,陸續有人脖子上掛著工作牌、拎著早飯往裏走。
孫鵬站在摩托車邊,一邊等陳岩,一邊給強子掛了個電話,想讓他今天去幫忙看一下店。電話一直沒打通,最後他跟店裏的服務員說了一聲。和陳岩匆匆趕到家裏的時候,孫飛剛醒,正一個人有些勉強地穿著衣服。孫鵬幫他把衣服利落地套身上,給他吃了個路上買的雞蛋煎餅,馬不停蹄把他送去了圖書館。
整整一上午老人都沒有醒,下午的時候,熬了一夜的陳岩先帶著陳母回去休整,留兩個男人在那守著。
到了家裏,陳岩洗完澡一出來就聽到了悲痛的哭聲。陳母一個人窩在沙發上,肩膀顫動,用餐巾紙捂著眼睛,嗚嗚哭著。
很多年了,她沒有看她媽媽這麼放肆哭過。
母女連心,陳岩頭上還滴著水,木然在餐桌邊坐下,慢慢也紅了眼睛。
她努力平定自己的聲音:“媽,現在人還好好在醫院躺著,你哭成這個樣子對外公不好……”
“你舅舅……早上的時候跟我說……這兩天要去看墓,先給他們買好,以備萬一……”
陳母在哭泣中靜了下,心裏卻湧上了更大的悲傷,顫著聲音說:“我做姑娘的,這一輩子也沒讓他們兩個老的過過一天好日子,現在你好不容易出來了,日子終於好過點了……我就這麼一個爸爸,也從來沒有做過什麼缺德事……怎麼就不能讓我好好服侍他幾年,讓他過點好日子啊……”
陳岩忽然意識到,在平凡而煩瑣的家庭生活裏,她從未去認真感察過母親的內心世界。她不隻是她一個人的媽媽,也不隻是一個50歲的中年女人。她也是別人的女兒,是害怕失去父親的孩子。
陳岩靜了靜,眼淚順著麵頰一顆顆掉下來:“媽,你別說了……會沒事的……”
就在陳岩和陳母離開醫院後,孫鵬在安靜的病房裏,意外地接到了散打館奎哥的電話。
一聽到孔珍的名字,他愣了一下。
奎哥問他還有沒有在找她,孫鵬問是不是有她消息了。奎哥這才說,上午的時候在散打館看到她了,來要之前沒有結掉的工資。財務敷衍了幾句,不願意給,說要問老板意思,叫她留了電話,再聯係她。奎哥掛了電話後把孔珍的號碼發到了孫鵬的手機上。
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孫鵬撥通了電話。小護士推著車過來,他側身避讓了一下。
響了兩聲後,傳來“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不方便接聽您的電話”,顯然是被她刻意按掉了。
看著這串陌生的號碼,孫鵬想了想,又給強子撥了個電話。
沒人接。
傍晚的時候陳岩回到醫院,老人中途已經醒過了。醒了十來分鍾,就又睡了。醫生過來看過,說血壓還是偏高,已經用了最厲害的藥,就是下不去。
孫鵬忙得一天一夜沒睡,眼睛裏布了血絲,今晚還堅持要值夜。陳岩看著心疼,想了想,讓他回去休息下再過來。孫鵬下去買了幾份快餐,把陳岩他們安頓好就先走了。
騎車回去的路上,想到強子,孫鵬隱隱有點不安。在一個紅綠燈處,車子一拐,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摩托車轟然的引擎聲在小巷裏突然停止,一腳刹車,孫鵬腳撐地,把車停在了門口。附近有狗狂叫起來。
摸黑往巷子裏走了一段,他找到了強子住處。
進了院子,幾個小房子裏頭都亮著燈,他走到最裏麵的一間,過去敲了敲門。
沒動靜,他又敲了敲。
第二次的敲門聲停止了幾秒後,就在他又抬起手的瞬間,裏麵傳出一個不耐的聲音:“誰啊?”
敲門的手僵在半空,孫鵬怔住了。
陳岩在醫院等到11點多,孫鵬才回來。
病房早就熄了燈,一張折疊小床貼著牆展開,她蜷著腿坐在上麵。隔壁床的病人找了醫院的看護值夜,看護在另一張小床上已經打起了呼嚕。
孫鵬進來後,輕緩地帶上了房門。
她抬眼看向門口,柔和的麵龐上映照了一片手機的熒光。
床尾的監控器開著,閃著燈。孫鵬輕步到病床邊,看了看沉睡中的老人。老人鬆垮的眼皮蓋著雙眼,鼻子裏插著導管。豎在旁邊的點滴袋緩緩往他身體裏輸著藥液。
看了會兒,他到她身邊坐下。
手機屏幕暗下去,房裏隻剩下醫療儀器的點點光亮,在黑暗中孤寂浮動。
“怎麼樣了?”他低聲問她。
陳岩搖了搖頭。
幾個不同科室的主任醫生晚上都來看過,情況很不好。不好到家裏人沒有精力再擔心憂慮,他們需要把更多的心思花在接下來的喪事上。
他的手掌摩挲了下她的臉,眼中溫柔:“把被子放下來,你睡會兒?”
她搖頭:“下午睡過了,坐著吧。”
隔壁床看護翻了個身,鼾聲停了,周圍變得異常安靜。
他的身上似有令人心安的氣息,她忍不住身體傾斜,偎向他的肩。
孫鵬把她手機拿開,握住她的手,向後挪了下,後背倚到冷硬的牆上支撐身體,摟住她,讓她更舒適地靠著自己。
空氣卷著藥味在密不透風的房間裏環繞著他們,被重複地吸入呼出,越發沉悶、混沌。
凝視了會兒黑暗中的病床,陳岩閉上了眼。
在更深的黑暗裏,那些沉寂於時間之河的模糊過往,都悄悄浮泛上來,在靜夜的水麵上閃耀,流淌。十幾年來,祖孫間的那些好好壞壞,距離與隔閡,都似水洗過一般,隻剩下點滴抓不住的溫情。
她忽然睜開眼,仿佛看見了正在消逝的吉光片羽。
深淺不一的呼吸拂過他的皮膚,她往他脖子裏蹭了下,徹底埋住自己的臉。孫鵬動了下,用手有節奏地輕輕拍她的肩頭。無言的安慰。
兩天後,陳岩外公去世了。
最後的時刻,醫生把他從搶救室推回病房,陳家人一起圍到他的床邊,握著他的手號哭。他已無法發聲,隻用一雙混沌的眼睛把床前的人輪個看了,最後安安靜靜地停了呼吸,什麼話也沒留下。
陳岩外公近80歲,也算是喜喪。靈堂就設在家裏,喪事由陳岩舅舅一手操辦。凡是有親朋好友來家裏吊唁,回憶到老人以前的事,陳母總是紅腫著眼睛痛哭流涕。孫鵬這幾天隻每天中午去一趟店裏拿飯,其餘時間都在陳岩家幫忙辦喪,儼然一副女婿的模樣。親朋好友問起他的身份來,陳母都坦然默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