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婉同宿舍的六個女生都來自城市。不用說,婉來自鄉下。
進入初夏的一天,同室的雅文從街上買回一條潔白的連衣裙。幾個女孩子一下圍過去,又捏又揉,爭著試穿,讚歎之聲不絕。最後,大家商定,她們宿舍的每個人都買一條這樣的裙子。想想看,七個清純漂亮的大一女生,身著一色的白裙在校園裏魚貫而行,怕是要掀起一場不小的風波呢!她們征求婉的意見,婉從書上抬起眼睛,極不自然地笑笑,未置可否。
兩周後宿舍裏便有了六條那樣的白裙子。隻有婉出入還是那身土裏土氣的衣服。她們催婉快些往家裏寫信要錢。寫,還是不寫?婉心裏非常矛盾。她清楚家裏的情況,父母為了供她上大學已是債台高築。一百八十元一條的裙子也算不上高檔,而對於一個貧困的家庭,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一想到父母疲憊的身影,婉怎麼也不忍再開口向他們要錢。可婉真的很想擁有一條那樣的白裙子,上天賜給她嬌美的容顏和亭亭的身材,隻要稍加打扮,她馬上就能脫穎而出。
信還沒來得及寄出,她卻收到了家裏的信。父親說,為了能讓婉念完大學,打算讓她弟弟輟學,外出打工以貼補家用。婉將剛寫好的信撕得粉碎,然後重寫了一封,告訴父親無論如何要讓小弟繼續上學,她在這兒花不了多少錢,況且期末能拿到獎學金。
信“咚”的一聲進了郵筒,關於一條白裙子的夢想也“咚”的一聲沉入海底。
那晚婉失眠了。上鋪的雅文睡夢中翻了個身,她的白裙子飄然滑落下來。婉輕輕撿起來,那柔軟的布料絲一般爽滑,她把它貼在臉上摩挲著。她突然想穿上它試試,哪怕隻是一小會兒她也會滿足的。這種欲望驅使著她悄悄起床,將那條裙子罩在了身上。她對著月光左看右看,心裏不勝驚喜又萬分緊張,想在屋裏走動走動,又怕驚醒了她們,於是躡手躡腳出了寢室。
校園裏寂靜無人,月華如水傾瀉在草坪上,月季花羞澀地打著朵兒。婉穿過紅漆長廊,又繞著花壇轉了一圈,荷葉邊的裙裾在她腳下飛揚。今夜,婉是月宮裏出巡的嫦娥。婉想,她該回去了,她不敢奢望太多的幸福,隻這一會兒就夠了。婉提著裙裾輕輕上樓,又輕輕開門……突然“啪”的一聲電燈亮了,“這麼晚了你……”雅文的話隻說了一半。所有的人都已醒來,傻子一樣看著婉。婉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接著便是一片空白。雅文反應快,伸手拉滅了電燈,她們又都不聲不響地睡下了。屋裏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婉呆立宿舍中央,兩眼一閉,那一刻知道了什麼叫入地無縫。好一陣子,婉才走到床邊,很平靜地脫下裙子,疊好放在雅文枕邊,之後她鑽進被子,蒙上頭,這才任淚水恣意流淌。
第二天。雅文她們像是商量好似的,都把白裙子悄悄藏匿了起來,換上了平時穿的衣服。從那以後,原本就孤獨的婉更加形單影隻。她每天早出晚歸,一個人低著頭來去匆匆,白天泡在圖書館裏,晚上熄燈以後才偷偷溜回宿舍,一整天也難得說上一句話,對任何人都抱著一種敵對情緒,總感到她們都在嘲笑自己。婉想:也許我不該到這裏來,我就像花園裏拱出的一株玉米苗,孤零零地立在那兒,渾身上下透著自卑自憐。婉甚至想到過退學。不過,有一點令婉很感動:這段時間以來,宿舍裏誰也沒有再穿過一次白裙子。
一個多月後的那個星期天,雅文她們都到街上玩去了,婉像往常一樣在圖書館待了一整天。晚上她獨坐在花壇旁邊,雙手捧腮,任思緒與月光一起流淌。這一天是她十九歲的生日。回去的時候宿舍裏已沒了燈光,想必她們都睡下了。悄悄開門進屋,突然一道火光點亮了一支紅燭,六個身著一色白裙的女孩圍坐在桌旁,望著婉眯眯地笑。桌子上擺著一小盒精致的蛋糕。雅文走過來,將一個包裝精美的紙盒遞給她說:“生日快樂!”婉愣了好一陣子,然後用顫抖的手解開紅絲帶,打開,是一條和她們身上一模一樣的白裙子。原來這一個多月裏,她們犧牲了所有的課餘時間,兩個到食堂打掃衛生,三個到校門口的餐館打雜,雅文則找了一份家教。這樣辛苦一個月,居然掙到了三百多塊。婉能說什麼呢?她什麼也說不出口。一切的苦惱都不過是她的自卑罷了。婉將那條白裙子捂在臉上,任淚水把它浸濕。
宿舍裏有了第七條白裙子,校園裏也從此多了一道亮麗的風景。從那以後,她們七個一起參加各種集體活動,一起到校外掙一些微薄的收入。
大學四年,除了那條白裙子,婉的確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但她再也沒有因此而自卑過。她曾穿著土裏土氣的衣服參加過學校的演講比賽,並取得了名次;也曾穿著母親手工做的布鞋和係裏最瀟灑俊朗的男生跳過舞。從來沒有誰因為她的衣衫而忽略了她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