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斷腸時節(2 / 3)

麻衣老人道:“你想死在這裏麼?”

梅吟雪道:“此刻我別的事不能做主,要死總是可以的吧。”

麻衣老人道:“你死了之後,我一樣也是要將你的屍身送到船上,你死上十次,也是見不著他。”

梅吟雪人稱“冷血”,但這麻衣老人的血卻遠比梅吟雪還要冷百倍。梅吟雪滿腔悲憤,到了極處,口中輕輕一笑,道:“呀!你老人家真是位大英雄大丈夫……”突地拚盡全力,踢足、拍掌、戳指,一招三式,其急如風,向那麻衣老人擊去。

麻衣老人身形一滑,梅吟雪強攻而上,哪知風漫天突地搶步擋到她身前。

梅吟雪道:“好好,你們兩位都是大英雄……”

風漫天突地大聲道:“跟我來!”

梅吟雪、麻衣老人齊地脫口道:“哪裏去?”

風漫天沉聲道:“我帶你去見他!”

梅吟雪呆了一呆,大喜道:“真……真的?”

麻衣老人道:“不是真的!”

風漫天霍然轉身,麵對那麻衣老人,目中射出逼人的光彩,有如利劍一般刺在麻衣老人身上!

麻衣老人無動於衷,緩緩道:“絕情,絕欲,絕名,絕利!諸神島代代相傳的‘四絕戒令’,閣下難道已忘記了麼?”

風漫天道:“未曾忘記。”

麻衣老人道:“那麼閣下為何……”

風漫天冷笑一聲,道:“風某四十年前,心中無名利色欲之念,但這情之一字,卻是再也絕不掉的,此番我帶她前去,一切後果,自有我一人擔當,不勞閣下費心。”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瞪著麻衣老人,麻衣老人的目光也冰冰冷冷地望著他,兩人目光相對,良久良久,麻衣老人道:“你既要自尋苦惱,我也隻得由你……”目光一閃,轉向梅吟雪,冷冷道,“隻怕你見著他後,更要傷心一些。”

話聲一了,當先向門外走去,梅吟雪、風漫天跟著他走下山岩,隻見他貼著山岩,向左一轉,前行約莫十丈,突地頓住腳步。

風漫天一指他身旁的洞窟,道:“到了!”

梅吟雪喜極而呼,一步掠了過去,隻見那陰濕黝黯的洞窟前,竟有一道銅柵,南宮平赤足麻衣,盤膝坐在銅柵裏,頭頂之上,紮著白布,布上血漬殷殷,梅吟雪心痛如絞,悲嘶道:“你……犯了什麼過錯,他們要將你關在這裏?”

南宮平麵上肌肉,立刻起了一種痛苦的痙攣,但雙目仍然緊緊閉在一起。

風漫天道:“無論是誰,一入此島,都要在這洞窟裏坐滿百日,才能出去……”

梅吟雪雙手抓住銅柵,道:“你……你怎麼不張開眼來……是我,我來了……”

南宮平雙目緊閉,一言不發,梅吟雪雙手一陣搖晃,銅柵叮當作響,淚珠簌簌流滿麵頰,顫聲道:“你……你為什麼不睬我……”

麻衣老人道:“你既已見過他一麵,他既已不願理你,此刻你總該走了吧。”

梅吟雪霍然轉過身來,道:“好,我走,但我卻要問你一句,你解了我的毒,救了我的命,是否就是因為他發誓答應你永遠不再理我?”

麻衣老人冷冷道:“你倒聰明得很。”

梅吟雪淒然一笑,望向南宮平道:“小平,你錯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寧願和你死在一起,死在你的懷裏,也不願被這雙髒手救活!”

南宮平麵色又是一陣痙攣,隻聽那麻衣老人道:“你離開此島後,死活都由得你,此刻你卻必定要走了!”

話猶未了,突地一指點向梅吟雪“肩井”大穴。

風漫天大喝一聲:“且慢!”掌中木杖一伸,擋住了麻衣老人的手指。

麻衣老人道:“風兄,你如此做,你難道忘了……”

風漫天望也不望他一眼,冷笑道:“忘了什麼?”

麻衣老人道:“你難道忘了此島的禁例,以你兩人之力,便想和諸神島的禁例對抗,豈非做夢?若是驚動了大殿上的長老,到那時你兩人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了。”

風漫天麵色一陣慘變,緩緩垂下木杖。

梅吟雪道:“小平,你不願意和我死在一起麼?我們一起死了,也遠比在這裏受罪好得多,你若張開眼睛看我一眼,我死了也心甘情願,你……”

哪知南宮平雙目仍然閉在一起。

梅吟雪慘然道:“人生最大難便是一死,你那誓言真有那麼嚴重麼?”

南宮平有如死了一般,麻衣老人冷笑道:“你一心想死,別人卻不願死哩。”

梅吟雪呆了半晌,突地反手一抹淚痕,道:“好!我走!”

麻衣老人道:“隨我來!”兩人一齊向海邊走了過去。

梅吟雪芳心寸斷,再也未曾回頭,目中的眼淚盛眶而轉,卻再也沒有一滴流落下來。

南宮平隻聽她腳步之聲,漸行漸遠,緊閉的嘴唇,才微微開了一線,顫聲道:“吟雪,我……我對不起你……”兩道鮮血,順著嘴角流出,恰巧與頰上流下的眼淚混在一處。

風漫天木立當地,有如死了一般緩緩道:“但願她能了解你我的苦衷……”

南宮平流淚道:“我知道她必將恨我一生,我也絕不怪她,但是……但是我多麼願意她知道我這麼對她,是為了什麼!”

風漫天目光遙望雲天深處,一字一字地緩緩道:“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梅吟雪真的永遠也不會知道麼?她此刻已孤獨地漂流在那茫茫的大海上,是生是死,都難以預測,隻怕她也隻是永遠帶著那一顆破碎的心,直到生命的末日了!

但是,南宮平、風漫天,這兩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卻又為了什麼要如此做呢?他們不是曾經都有那種含笑麵迎死亡的俠心與傲氣麼?

洞窟中的陰濕黝黯,幾乎是令人難以忍受,四麵滿長著青苔,到了夏日,蚊蚋蟲蟻,到處橫行,更是令人難堪。

南宮平死一般坐在洞中,先些日子他神色間還會露出許多痛苦的情感,到後來他情感好像也完全麻木。

洞外浮雲悠悠,風吹草動,他望也不望一眼,季節由暮春而初夏,初夏而盛夏,他身上的麻衣,早已變得又酸又臭,到後來幾乎變成破布,他也全不放在心上,每日由那“獸人”送來的一盤食物,更是粗糲不堪,幾乎令人難以下咽,他卻食之如飴。

這其間他心緒和意誌的變化,是多麼強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隻知道頷下漸漸生出了胡須,他的確是蒼老了許多。

自那日後,他便再未見到風漫天,也未曾見過麻衣老人,朝來暮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日他靜坐調息,漸人物我兩忘之境,突聽“嘩”的一聲,銅柵大開,那麻衣老人,立在洞前,道:“恭喜閣下,正式成為諸神島上一員。”

他口中在說恭喜,語氣中卻無半分喜意,南宮平木然站了起來,眼角也不望他一眼,麻衣老人道:“自今日起,閣下便可換一個居處了。”

南宮平跟著他沿著清溪,走向繁林,隻見這一條漫長的通路,沒有一塊亂石,沒有一片碎葉,走了半晌,林勢一開,一片寬闊的空地上,圍著四行木屋,每行約有二三十間,每間木屋的門口,都筆筆直直地坐著一位麻衣白發的老人!

這些老人高矮胖瘦不一,但麵上的表情,卻都是冰冰冷冷,全無一絲情感,有的呆坐望天,有的靜著看書,數十人坐在一起,卻聽不到一絲語言之聲,南宮平走過他們身邊,他們看書的仍在看書,呆坐的仍然呆坐,沒有任何一人轉動一下目光,去看南宮平一眼。

麻衣老人將南宮平帶到角落一間木屋,隻見門上寫著兩個大字:“止水”,麻衣老人道:“這便是你的居處。”抬手一指“止水”兩字,接道:“這便是你的名字,到了時候,我自會帶你入殿,但未到時候,你卻不得走離此間一步。”

南宮平“哼”了一聲,算作答話。

麻衣老人道:“你可有什麼話要問我麼?”

南宮平冷冷道:“沒有!”

麻衣老人上下望了他一眼,道:“好!”轉身走入濃林的更深之處,這裏所有的老人身上麻衣,全是黃葛顏色,但他身上的麻衣,卻染成了深紫,原來他是這島上的執事人其中之一,是以他衣服的顏色,也和別人不同。

這島上執事人隻有七個,風漫天與他俱是其中之一,每個執事之人,都有一個弟子以供驅策,那怪物七哥與那金毛獸人也都是那七個弟子其中之一。

這些事南宮平自然要等到以後才會知道,此刻他輕啟房門,隻見房中四壁蕭然,僅有一塌,一幾,一椅,矮幾上放著一襲麻衣,一雙木筷,一個木碗,一本絹書,矮幾下是一雙麻鞋,那張床長不滿五尺,上麵一無被褥,隻有一張薄薄的草席。

他轉眼凝望那些靜坐如死的麻衣白發老人,暗忖道:“這難道就是武林中傳說的聖地諸神殿?這難道就是諸神殿的生活?難怪風漫天離此地越近,憂鬱便越重!隻因此地除了他之外,再無一人有人類的情感!”

隻是那百日絕情窟囚居,已使他學會忍耐,他搬起了椅子,拿起了絹書,竟也學那些老人一樣,坐在木屋的門口,隨手一翻那本絹書,他的心卻不禁劇烈地跳動起來,隻見書上赫然寫著:“達摩十八式。”

要知“達摩十八式”本是少林絕藝,當今武林中,見過這種絕技的人已是少之又少,會的更是絕無僅有,這本薄薄絹書若是出現於中原武林之中,立時便會掀起一陣巨浪,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將為爭奪此書而喪生,但此刻在諸神島上,這本武林中人人夢寐以求的秘籍,卻像是廢紙一般地隨處置放著。

南宮平目光再也不願自書上移開,他全心全意都已沉迷於這種武功的奧秘中,到了中午,那金毛獸人提來兩個鐵桶,老人們便自屋中取出木碗木筷,每人盛了一碗,他們行路,進餐,進退,坐下,無論做什麼事,全是沒有一絲聲音發出,彼此之間,誰也不向誰問上一句。

過了三日,還未黎明,那金毛獸人便將每人屋中的絹書換了一本,南宮平心中方自懊惱,哪知展開新換的絹書一看,卻是“無影神拳譜”,更是久已絕傳於世的武功秘籍。

這樣過了五六十天,南宮平幾上已換過二十本書,每一本俱是武林罕見的武功秘籍,南宮平咬緊牙根,全都記了下來。

要知道這些老人未入諸神島前,俱都有過一陣輝煌的往事,俱都是曾經叱吒一時的武林高手,一入諸神島後,誰也不能再活著離開這裏,是以這些在人世無比尊貴的武功秘籍,在這裏才會看得如此輕賤,有的人隻是視為消遣,有的人根本不看。

朝來暮去,又不知過了多久,南宮平竟未聽到一句人語,有時他甚至忍不住要猜這些老人俱是行屍走肉,根本已無生命。有一日驟然下雨,這些老人卻渾如不覺,沒有一個人人屋避雨,到了深秋,他們仍隻穿一襲麻衣,誰也沒有畏寒之態,但南宮平卻不禁冷得發抖,隻得暗中運氣調息,三五日後,他居然也習慣了,他這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有驚人的進境,那些驚人的武功秘籍,已像是島上那些粗糲的食物一樣,在他身體裏消化了。

於是他睡得更少,吃得也更少,但精神卻更加健旺,有時夜深夢回,那些痛苦的往事,一齊回到他心裏,他也隻是咬緊牙關,默默忍受,對於未來的前途,他心中隻覺一片茫然。

一日清晨,他猝然發覺對麵木屋中的老人已不在了,誰也不知道這老人去了哪裏,誰也沒有動問一句,生死之事,在這些老人心裏,淡薄得就像是吃喝睡覺一樣,似乎就算有人在他們麵前失去首級,他們也不會抬起眼睛去望上一眼。

匆匆便又過了百日,清晨時,那麻衣老人突又在南宮平門口出現,道:“跟我來!”

南宮平問也不問,站起身來就走,走過廣場時,他突地發現那些老人中,竟有幾人抬起頭來,向他望了一眼,目中似乎微微露出一些羨慕的神色,南宮平不禁大奇:“原來這些人也有情感的,隻不過大家都隱藏得很好而已。”轉念又忖道:“他們羨慕的什麼?難道是我將去的地方?”

又是一條漫長而淨潔的小徑,風吹林木,簌簌作響,樹葉已微微黃了,天地間更充滿著肅殺神秘之意,南宮平知道自己這便要進入島上的心髒地區--諸神之殿--心中也不禁有些緊張。

突聽一陣皮鞭揮動之聲,自樹木深處傳出,南宮平斜目望去,隻見一株大樹的橫枝上,垂著一根白線,線上竟吊著風漫天龐大的身軀,金毛獸人手揮一根蟒鞭,不住地在風漫天身上鞭打,口中喃喃數著:“二十八……二十九……”突地白線斷了,風漫天“撲”地落到地上,金毛獸人一聲不響,又在樹上掛起一條白線,風漫天縱身一躍手握白線,懸空吊起,金毛獸人蟒鞭又複在他身上鞭打起來,口中道:“一……二……”竟然重新數起。

那白線又柔又細,蟒鞭卻是又粗又大,風漫天縱有絕頂功力,能夠懸在線上已大是不易,何況還要禁受蟒鞭的鞭打?

南宮平頓足看了半晌,掌中已不禁沁出冷汗,但風漫天卻麵容木然,默默忍受,有如頑童忍受父母師長的鞭打一樣。

鞭風呼嘯,啪啪山響,南宮平實在不忍再看。

麻衣老人冷冷道:“每日三十六鞭,要打三百六十日,白線一斷,重新來過,要在此地犯規的人,須得先問問自己,有無挨打的武功與勇氣。”

南宮平閉緊嘴巴,一言不發。樹林已到盡頭,前麵山峰阻路,卻看不到屋影,隻見麻衣老人伸手在山壁上一塊圓石上輕拍三掌,一塊山壁,便奇跡般轉動起來,露出一條通路,南宮平大步而入,隻聽“啪”的一聲,山壁又立刻合了起來。

秘道中彌漫著一種異樣的腥臭之氣,一盞銅燈,在一丈前的山壁上散發著暗淡的光芒,盡頭處卻是一扇銅門。

南宮平回首望去,那麻衣老人竟已蹤影不見,這裏的每一件事,俱都出乎常理之外,他索性處之泰然,大步向前走去,隻聽山腹中傳出一陣尖銳的語聲,道:“你來了麼?”

語聲未了,密道盡頭的銅門,霍然大開。南宮平早已將什麼都不放在心上,昂首走了進去。隻見這銅門之中,又是一條甬道,但甬道兩旁,卻蜂巢般開展著無數個石窟,上下兩排,也不知共有多少,有的石窟中有人,有的石窟中無人,有的石窟中燈火明亮,有的卻是陰森黑暗。

隻聽那尖銳的語聲道:“一直走,莫回頭!”南宮平大步而行,索性看也不看一眼,心中卻不禁暗中歎息:“諸神殿!這就是諸神殿,若叫武林中人見了,不知如何失望……”

心念尚未轉完,隻聽一聲:“這裏!上來!”聲音發自高處。

南宮平仰首望去,隻見甬道盡頭的山壁上,亦有一處石窟,離地竟有數丈,南宮平縱身一躍,他本待在中間尋個落足換氣之處,哪知一躍便已到了洞口,他微一擰腰,“嗖”地掠了進去,他知道他已進入了控製著這神秘之島的神秘人物的居處了。

石窟中的腥臭之氣,更是濃烈,左首角落,垂著一道竹簾,竹簾前一張高大的石案後,露出一顆白發蒼蒼的頭顱,深目獅鼻,目光如電,額角之寬大,幾已占了麵部一半,那兩道厲電一般的目光,冰冰地凝注在南宮平身上。

南宮平隻覺全身仿佛俱已浸入冰涼的海水裏,不由自主地躬身道:“在下南宮平……”

白發老人輕叱一聲,道:“止水,你名叫止水,記得麼?你一入此島,便與世俗紅塵完全脫離,必須將以前所有的一切俱都忘去,知道麼?”語聲尖銳急快,另有一種神秘的魔力!

南宮平垂手不語,目光直望著白發老人,他心中一無所懼,是以目光亦甚是坦蕩、明銳。

白發老人突地展顏一笑,道:“你能住在止水室中,當真可喜可賀,你可知道止水室以前的主人,便是神雕大俠……”

南宮平冷冷道:“世俗紅塵中的聲名榮譽,在下早已忘了。”

白老人大笑道:“好好。”南宮平一入此島後,第一次聽到大笑之聲,心中不覺甚是驚奇,隻聽他笑道:“就憑此話,該喝一杯!”雙掌一拍,道:“酒來!”此地居然有酒,南宮平更是奇怪。

隻見竹簾一掀,一個四肢細長彎曲,全身綁住白布,麵目既不像人,亦不像獸,僅有一堆灰發,一雙碧眼,和一張幾乎無唇的闊口的“人”,手裏托著一隻木盤,盤上有杯有酒,輕輕走了出來,又輕輕走了回去。

南宮平心頭立刻便又泛起那種厭惡恐懼之感,隻是此“人”手掌竟隻有兩根指頭,耳朵尖尖細細,滿生細毛。

這些日子來他已見過許多半人半獸的怪物,但此刻這怪物卻尤其可怖,白發老人見了他的麵色,哈哈笑道:“你以前有曾見過這樣的人類麼?”

南宮平道:“在下還未不幸到那種程度!”

白發老人手掌一揮,一滿杯酒便平平穩穩飛了過來,仿佛下麵有人托著似的。

南宮平一飲而盡,酒味辛辣奇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