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他正在靜坐之中,突聽島上響起了一片鼓聲,接著微風颼然,那麻衣老人飄然而上,目光四下一掃,緩緩道:“日子到了!”
他麵色雖木然,但眼神中卻似蘊藏著一種神秘的光芒,仿佛已看破了許多秘密,南宮平心頭一震,脫口道:
“什麼日子到了?”
麻衣老人冷冷道:“隨便要做什麼,日子都已到了。”袍袖一拂,飄身而下。
南宮平怔了一怔,喃喃自問:“他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隻聽身後冷哼一聲,龍布詩道:“無論他知道了多少,今日之後,他就要什麼都不知了。”
南宮平栗然問道:“將他除去?”
龍布詩沉聲道:“不錯!”輕輕一拍南宮平肩頭,“待機而動,隨機應變,若是看不到船隻木筏,便是遊水也要離開此地!”
南宮平聽得出他師父語氣中的決心,在有這種決心的人眼中看來,世上又有何難事?隻見龍布詩雙臂一振,骨骼山響,有如一隻出柙的猛虎般,掠出了這陰暗的洞窟。地道中已有許多個沉默的老人在無言地行走著,除了一雙雙明銳的眼睛外,這些老人當真有如一群方自墳墓中走出的行屍。
山窟的密門,早已敞開,南宮平一腳跨出,清風撲麵而來,這一陣清風,倏地激發了他生命的活力。遊目四望,四下又是一片青蔥,他暗中自誓,為了換取這一份享受生命的自由,他不惜犧牲一切。
然而那群老人,卻仍是呆板而僵木的,隻有他們頷下的長髯,和綠葉一起在風中飛舞。
穿過綠葉蒼蒼的林木,又到了那一片竹屋,但此刻這些簡陋的竹屋,景象卻已大不相同。
這裏並沒有豪華的布置與珍寶的陳設,但在竹屋前的空地上,卻堆滿了食物與鮮花,熊熊的烈火上,正烤著整隻的牛羊獐鹿,一陣花香與肉香,混合在清新的微風中,使得這本是死氣沉沉的地方,突然變得充滿了生機與活力。
隻因這才是這些老人真正需要的東西,世人所珍惜的豪華珍寶,在這些老人眼中,實是不值一顧--老人們對珍寶金銀,雖通常都有一份不必要的貪婪,然而他們對於酒和美食的偏愛,卻又通常在珍寶之上,何況世人所珍惜之物,在這裏本是一無用處。
那低沉的鼓聲突地停頓,“狂歡”的日子立刻開始,酒肉與生機的刺激,終於使得這些老人麵上漸漸有了光彩,但他們彼此之間,卻仍然絕不交談,“言語”在這裏,似乎已變為一種極為奢侈的享受。
南宮平放眼四望,突地發覺在一些衣衫較為潔淨,也就是還未進入那山窟中去的老人的眼色間,似乎在彼此交換著一種奇異的目光,交換著一種不足為外人知道的秘密。南宮平心頭一動:“難道這些老人也已不能享受這種生活,而想借機逃走?”
於是他立刻發覺在這肉香與花香之間,竟隱藏著一種危機與殺氣,他心房怦然跳動,轉目四顧,龍布詩卻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他雙眉一皺,悄然後退,想去尋找他師父的行蹤,哪知他方才退到樹叢,突聽樹叢中輕輕一笑。
笑聲在這島上,當真比雷鳴獸吼還要震人心弦,比鳳嘯龍吟還要珍貴稀罕。南宮平心頭一震,霍然轉身,隻見風漫天斜斜倚在一株巨樹下,他衣衫神情,俱已狼狽憔悴不堪,顯見已不知受過多少日子的折磨,頷下的虯髯,也變得亂草般令人不快,但是,他的那一隻未被眼罩遮蓋的眼睛,卻仍散發著逼人的光彩,鋒利得一眼便能看入你心底深處。
南宮平心頭一陣堵塞,他忽然發覺他終是還不能麻木自己的情感,他緩緩俯下身子,哽咽道:“前輩,為著我們,你受了苦了。”
風漫天微微一笑,緩緩道:“受苦……”他笑容裏突地充滿了尖銳的譏諷,接道,“受些苦反而好,這些痛苦,已將我快要麻木的情感刺得複活了,這些痛苦,刺得我終於生出反抗的勇氣!”
他仿佛在喃喃,但忽然間,他目光又變得利劍般敏銳。
他一把抓著南宮平的臂膀,興奮地說道:“孩子你看,那邊那些老人,你可看得出他們有什麼異樣麼?”
南宮平覺察出他語聲中的興奮,也想起那些老人目光中的神秘之色,刹那間,他心念也怦然跳動起來,脫口道:“你們要……”
風漫天頷首道:“不錯!我已偷偷地煽動起他們的怒火和野心,今天,就在今天,這島上立刻就要有一場好戲,不是住在山窟裏的那群瘋子,立刻滾到地獄裏去,便是我們死!就算死,也要比這樣不死不活地活下去好得多,是麼?”
南宮平讚同地點了點頭,立刻便又想起一事:“船呢?這裏有沒有船……”
風漫天道:“船!要做什麼?”
南宮平怔了一怔,道:“沒有船,怎能回去,難道有誰能插翅飛越這萬丈汪洋不成?”
風漫天哂然一笑,冷冷道:“回去?誰說要回去?”
南宮平又是一愕,隻聽風漫天長歎一聲,道:“你可曾想過,若是讓這些怪異的老人一起回到中原,那麼武林中將會惹起怎樣的風波?”南宮平默然垂下頭去,他實在連想也不敢去想。
風漫天展顏一笑,振衣而起,他鐵拐已失,此刻支著一支短杖,笑道:“先去飲酒,靜觀好戲。”
南宮平道:“前輩……”
風漫天道:“你的心事,我已知道,隻可惜無舟無船,你也無法回去的。”短杖一點,飄然出林。
南宮平木立在巨樹的濃蔭下,心事有如潮水一般突地湧起。過了半晌,突聽鼙鼓之聲又起,五個麻衣黃冠的老人,並肩前行,後麵跟著五個半人半獸的侍者,十條金毛閃閃的手臂,高高舉起,手托著一具石床,石床上盤膝端坐的,正是那銳目高額的諸神島主。
日正中天,這諸神島主的麵色,在日光下慘白得有如透明一般,他似乎甚是畏懼陽光,是以便命那些獸人侍者將石床放在林邊的濃蔭下,石床方自放下,人群中便爆起了一陣狂笑之聲。
在這島上,笑聲已是罕聞,何況如此放肆的狂笑。
諸神島主眼神一掃,立刻捕捉住笑聲的來源,沉聲道:“守淵,你笑什麼?”
風漫天短杖一點,嗖地自人群中躥出,大聲道:“風乃祖宗公姓,漫天乃父母所名,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便是風漫天,誰名守淵?”原來“守淵”兩字,正是諸神島賜予風漫天之名,正如南宮平也被另外取了個名字一樣。
這般老人想是因為已有多年未曾聽說如此豪快的言語,是以大家雖然俱已心如槁木,此刻神情也不禁露出了激動之色。
一點星火,落入死灰,使得死灰也有複燃之勢!
諸神島主陰沉的麵色卻絲毫不變,緩緩道:“好!風漫天,你笑什麼?”
風漫天仰天笑道:“可笑呀可笑,今日在這島上的人物,想當年有哪個不是叱吒一時的英雄,但如今卻俱都變成了走肉行屍,竟都要聽命於一個半瘋半癡、半殘半廢的怪物,此事若是說將出去,勢必無人相信,豈非令人可笑!”
諸神島主鋒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風漫天麵上,他麵色更是蒼白,閉口不發一言。
風漫天胸膛一挺,笑聲突頓,大聲道:“我等來到此間,本是厭倦風塵,以求避世,卻不是為了要來受你的虐待,過這囚犯一般的日子,我且問你,你有何德何能,要位居這一群天下武林精粹之上?”
老人們雖仍無言,但神情卻更是激動,南宮平熱血奔騰,不能自已,幾乎要鼓掌喝起彩來。
諸神島主目光不瞬,緩緩道:“好極,你此刻挺胸狂笑,放肆胡言,必定是有了幾分把握,那麼……”他目光突然厲電般一掃,道,“還有誰與他意見一樣的,都請站出來!”
南宮平恰巧站在他身後的樹林裏,是以看不到他的目光,但隻聽得他語聲中確實有一種攝人心神的力量,放眼望去,隻見他目光掃過之後,立在他麵前的一群老人,卻都變得麵如死灰,非但毫無前進之意,反而情不自禁地微微後退。
諸神島主冷冷道:“就隻你一人麼?”
風漫天麵色大變,霍然轉身,大聲道:“你們怕什麼?我們多日來的商議,各位難道忘了麼?”
老人們垂手而立,一言不發。風漫天麵容漸漸蒼白,緩緩轉回身子,他手掌緊捏著木杖,指節也變得一如他麵色般蒼白。
諸神島主麵色一沉,冷冷道:“既是如此,想必是你要來謀奪島主之位,那也容易得很……”
他陰沉沉冷笑一聲,五個麻衣黃冠的老人身形齊閃,圍在風漫天四側。
諸神島主道:“我若令他們將你擒下,諒必你死了也難以心服,這些年來,你身為執事弟子之一,武功諒必未曾擱下,隻要你能勝得了我,從此島上之事,便任你策劃!”
風漫天手掌越握越緊,指節越捏越白,隻見他緩緩抬起手掌,掌中的木杖,杖頭仿佛挑起了千鈞之物,一寸一寸地緩緩抬起,突地手腕一震,杖身不動,杖頭卻有如蛇首一般,不住顫抖起來。
諸神島主目光凝注著那顫動的杖頭,亦有如獵人窺伺著蛇首,兩人身形不動,但風漫天麵上的神色,卻越來越見沉重,眾人的目光,也越來越緊張。
要知他兩人此刻正是以絕頂的武功,在作生死的搏鬥!風漫天杖頭顫動雖然輕微,但每動一下,便無異發出一招,隻要諸神島主稍露破綻,勝負立可分出,正是武林高手之爭,隻在一招之間!
兩人互尋對方的破綻,各個均想以自己的氣勢,震懾住對方的心神,這一仗不但是他兩人生死之爭,更關係著世上許多退隱了的武林高手的命運。
風漫天呼吸漸漸急促,他雖有許多次要待全力擊出一招,怎奈諸神島主全身一無破綻,他怎敢隨意擊出一招?
日色雖極盛,但大地上卻似彌布著陰沉沉的殺機。
南宮平凝息而望,他心中反複告訴自己,不要忘了他師父的吩咐:“待機而動!”龍布詩不知去向,南宮平怎敢隨意出手!
此刻他胸中所學,已貫通百家,早已看出風漫天杖頭每一顫動,都蘊著一記絕妙高招,含蘊不攻,竟在招先。南宮平心領神會,固是欣喜,但卻又不禁更是擔心,隻因這每一招發出來俱是石破天驚,而風漫天卻仍不敢隨意出手,那麼這安坐不動的諸神島主,武功豈非更是高得不可思議?
隻見諸神島主神態越來越見從容,風漫天神情卻更是凝重!
到後來他寬闊的額角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日光下有如珍珠般晶瑩奪目,汗珠漸漸下流,流上了他亂草般的虯須……
風漫天暗歎一聲:“罷了!”杖頭一橫,正待拚死發出一招!
突聽林中大喝一聲:“且慢!”南宮平一躍而出,隻因他想起了風漫天對自己的許多好處,便再也顧不得別的。
眾人微微一驚,南宮平朗聲喝道:“南宮平也與風前輩站在一邊!”雙臂一橫,擋在風漫天身前。
諸神島主雙目一張,目中閃過一絲譏嘲之色,冷冷道:“你可是也來謀奪島主之位麼?”
南宮平昂然道:“錯了!隻是在下與風老前輩心意相同,若是心懷畏懼,不敢說出,實有如芒刺在背,骨鯁在喉!”
諸神島主冷笑道:“好一個芒刺在背,骨鯁在喉,你可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此刻你眼中所見之人,哪一個不是震赫一時的武林高手!哪裏有你說話之處!”
南宮平朗聲道:“若是風老前輩言論錯了,這裏縱然俱是孺子老婦,我也可以袖手不管;若是風前輩言論無錯,這裏縱然俱是武林高手,我也要挺身而出。在下行事,隻問是非,不顧利害,在下武功雖不高,卻比那些曾經震赫一時的武林高手,要問心無愧得多!”
神色木然的老人們,麻木的麵容上,也不禁泛起了一些羞愧之色。
諸神島主沉聲道:“你年紀輕輕,難道不知愛惜生命麼?”
南宮平大笑道:“如其苟且而生,不如慷慨赴死!”
風漫天大聲喝道:“好男兒!”
諸神島主目光一掃,冷冷道:“你如此做法,莫要後悔!”
南宮平道:“生死都早已置之度外,難道還會後悔麼!”
突聽遠處又是一聲大喝:“好男兒!”
一條人影,有如蒼鷹般橫飛而來,嗖地落在南宮平身側,滿麵鐵髯,目光如電,劍痕斑斑,往複交錯,正是江湖第一勇士“不死神龍”龍布詩!
諸神島主冷笑道:“你也來了!”
龍布詩厲聲道:“不錯,老夫也來了。平兒,風兒,閃開一邊,待老夫來領教領教這名滿天下的神秘角色,到底有何驚人絕技!”
他一句廢話也不願多說,隨手取過了風漫天手中的短杖,雙拳一抱,杖頭上挑,厲聲道:“請!”
諸神島主似乎也未曾見過這樣的人物,怔了一怔,道:“你要動手?”
龍布詩大喝道:“不錯!”
喝聲未了,“唰”地一杖當頭劈下!
諸神島主更未料到他與自己動手,也敢如此毫不遲疑地猝然出手,當下袍袖一拂,身形不動,便已輕輕移開三尺!
龍布詩杖風激蕩,有如劍風般銳利,身隨劍走,刹那間連攻七招,七招發出,杖風更激,但樹上的木葉,卻絲毫不動,隻因龍布詩杖上的真力,僅及諸神島主之身而止,絕不肯無謂浪費一分一毫!
他招式之空靈飛幻,可稱一時無兩,但他出招之間,絕無一般武林高手之小心顧慮。
風漫天長歎一聲,道:“難怪武林人士,將令師稱為江湖第一勇士,今日看來,果真名下無虛!”
南宮平展顏一笑,風漫天又道:“常言道強必勝弱,勇必勝怯,那島主武功雖神奇,隻怕也擋不住令師這種石破天驚的勇氣!”
說話之間,龍布詩又已攻出數十招,他攻敵為先,自保為後,全然不顧及自身的安危,一片杖影之中,幾乎已看不見諸神島主的身形,隻聽諸神島主道:“你果真不要命了?”
龍布詩橫杖三擊,大喝道:“不錯!”
諸神島主道:“你若死了,你那計劃誰來完成?”
龍布詩大笑道:“什麼計劃,不過是騙騙小孩子的!”
諸神島主怒叱一聲,突地伸手一抄,抄住了杖頭,左掌直擊龍布詩前胸。眾人大驚,隻聽“哢嚓”一聲,木杖斷為三截,中間一截,淩空激起,“撲”地擊入樹幹之中,深深入木。
龍布詩左掌捋住了諸神島主手中的杖頭,右掌之中半截杖尾,急刺而出,隻聽“砰”的一聲,龍布詩被諸神島主掌力擊中前胸,仰麵跌開丈餘,但左掌卻已奪過了諸神島主手中的杖頭,右掌中的杖尾,竟將諸神島主肩頭劃破一條血口。
老人們不禁悚然動容!
南宮平一掠而前,驚道:“師父,你……”
龍布詩雙臂一振,翻身躍起,怒喝道:“閃開!”嗖地一個箭步躥到那石床之前,兩截斷杖化為判官雙筆,直打諸神島主前胸、頭頂、雙肩的七處大穴!
諸神島主見了他這種打法,也不禁微微變色,雙肩一沉,雙掌自脅下翻出,並掌直擊,口中喝道:“回去!”
龍布詩甩肩滑步,以攻製攻,連擊三招,怒喝道:“放屁!”
哪知他方一張口,便有一股鮮血,直射而出,原來他方才一掌,已受了內傷,血箭自諸神島主耳側掠過,星星點點,卻都激射在諸神島主頭臉之上!
南宮平心頭大震,隻見他師父仍然毫無畏色,全力進擊,這一股鮮血,似乎又激動起那些老人的熱情,三三兩兩紛紛擁了上來,隻有那些本在山窟中的老人,卻仍然遠遠站在一邊,袖手旁觀。
風漫天雙肩一聳,對南宮平沉聲道:“你可看到,隻要前麵的老人群情一怒,這島主便立刻陷入孤立之境,除了這幾個執事老人,或許還會為他一戰,後麵的那些老人,身上的血早已冷透了。”
南宮平全神凝注著他師父的安危,答非所問,沉聲道:“直到此刻,這島主猶未站起身子,他若站起身子,家師隻怕……”
風漫天冷笑道:“此人早年走火入魔,雙腿已成殘廢,再也站不起來了。”
南宮平心頭一動,突聽“砰砰”兩聲,龍布詩再次翻身跌倒,諸神島主的身子也搖了兩搖,原來“不死神龍”與諸神島主兩人,又已各個中了對方一掌,要知諸神島主掌雖先發,但龍布詩不救自身,垂危出掌,以是才能擊中對方,他若不拚得自己先挨一掌,又怎能擊得中諸神島主?
南宮平驚呼一聲,奔到龍布詩身前,道:“師父,你怎麼樣了?”
龍布詩麵如金紙,慘然一笑,道:“你先看看那些人怎樣了!”
南宮平回首望去,隻見那些麻衣老人,竟在刹那間恢複了生氣,齊地展動身形,將那諸神島主圍在中央。
諸神島主瞑目端坐,麵色更是蒼白如死,過了半晌,突也張口噴出一股鮮血。風漫天雙目一張,大呼道:“他也受了重傷!”
諸神島主緩緩張開眼睛,隻見麵前的老人們,雖然既不呼喊,亦未動手,但雙雙眼睛卻已都露出了憤怒之色,他們埋藏了多年的憤怒與情感,此刻都從目光中宣泄,那眼色是何等可怖,普通人若被這許多雙眼睛望上一眼,也要心寒膽裂而死!
風漫天厲聲道:“你本已半殘半廢,此刻又受重傷,你還有什麼話說?”
諸神島主緩緩道:“不錯,我已受重傷,再無話說,隻有讓位了。”
他陰惻惻一笑,接道:“我非但讓位,還要讓出性命,隻是你們應該讓我先去料理一下後事。”
老人們閉口不言,風漫天正待說話,卻聽龍布詩呻吟道:“讓他去!”
風漫天自然從命,一言不發,齊地轉身遠遠走了開去。
諸神島主目光望向那五個麻衣黃冠的執事老人,道:“你們呢?”
諸神島主慘然一笑,道:“好好,連你們也背棄我了……”
突聽一聲厲呼,五個金毛獸人,齊地縱身而起,撲向老人們之中,一個老人稍為大意,竟被他們生生裂為兩半,慘呼一聲,血肉橫飛!
其餘的老人驚怒之下,展動身形,但見他們手掌一揚,便有一股排山倒海的掌風響起,接著又是兩聲淒厲無比的慘呼,兩個金毛獸人身軀淩空拋起一丈,撲地跌在地上,跌得頭斷骨折!
諸神島主大喝一聲:“住手!”他直到此時此刻,喝聲中仍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懾人之力。
眾人微一遲疑,果然齊齊住手。諸神島主微一招手,剩下的三個獸人,一齊跪了下來,諸神島主道:“你們為我拚命,可是還願意跟著我?”
獸人們垂首稱是,諸神島主微微一笑,長歎道:“想不到你們雖然沒有完全成為人形,卻有一顆人心,竟比他們還知道忠義兩字。”
五個麻衣黃冠的執事老人,齊地垂下頭去,諸神島主朗聲道:“好!抬我回去!”
三個金毛獸人抬起石床,走向山窟,諸神島主道:“日落時便有回音!”
風漫天冷冷道:“怕你沒有回音!”
諸神島主冷笑一聲,突地回頭望了南宮平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一言未發,逐漸遠去。
龍布詩此時麵色已越發難看,甚至連呼吸都已漸漸微弱。
南宮平見了他師父的傷勢,滿心愴痛,突地長身而起,厲聲道:“各位昔日俱是英雄,怎地今日卻變成了懦夫,各位若是肯早些動手,家師何至如此,他老人家為了要傷那島主,不惜自己先挨一掌,各位見了,心中有何感想?”
眾人木立當地,目光又變得黯然無光,南宮平仰天悲嘶道:“師父呀師父,你力不能勝,也就罷了,何苦以身為餌……”
龍布詩緩緩張開眼來,淒然笑道:“平兒,坐下來,聽為師說個故事!”
南宮平愕了一愕,不知他師父此刻怎有心情來說故事,但終於還是長歎一聲,緩緩坐了下來。
此刻眾人已被“不死神龍”的義勇所懾,人人俱是木然閉口,凝神傾聽,微風穿林,花香滿地,四下一無聲息。
隻聽龍布詩緩緩道:“亙古時森林中還無人跡,百獸相依,既無爭戰,亦無凶鬥,當真是舒適安樂的太平盛世……”
他麵上也展露著一種幸福的憧憬,仿佛在期望這種日子的重新來臨。
然後,他笑容突斂,接著道:“哪知這樣的日子未過多久,森林中突然來了一隻惡獸,每天要吃一隻野獸,百獸驚亂,但卻不能抵擋,隻有任那惡獸摧殘,到後來百獸實在無法忍受,便暗中集在一起,集會研討。”
“但這些弱獸想盡辦法,卻也想不出一條可以擊倒惡獸的妙計,隻有一隻兔子,說他有殺死惡獸的方法。”
“百獸半信半疑,那兔子也不多話,回到家裏,以極強的毒汁,塗遍自己全身,然而跑到那惡獸之處,以身進奉,那惡獸將他吃了,毒性立刻發作,翻滾著死了,森林重又太平,但大家心裏,卻都為那俠義的兔子難受,你說那兔子的犧牲,是不值得的麼?”
他斷續著說完了這個故事,四下更是寂無聲息,南宮平垂下頭去,淚珠簌然而落。
“不死神龍”龍布詩微微一笑,道:“我方才環視此島,知道萬難逃出,便決定學那兔子,犧牲自己,換取大家的幸福。方才那島主一招‘赤手擒龍’,本是誘招,他算定我必可避過,哪知我不避不閃,卻把握住那一發千鈞、稍縱即逝的時機,一招將他擊傷,平兒,為師雖也身受重傷,但你說這傷受得可值得麼?”
南宮平手抹淚痕,卻見四下的老人,麵上俱是恭敬欽慕之色,心中亦不知是難受,抑或是得意。
風漫天道:“龍大俠,在下……在下……”他語氣哽咽,無法繼續,俯下身來,為龍布詩查看傷勢,又有許多老人,取來些丹藥,龍布詩雖然自知傷勢難愈,卻俱都含笑受了。
這些人雖然得到勝利,但勝利卻來得這般淒苦,是以人人心中,俱都十分沉重,雖然滿地俱是美食,卻無一人享用。
月色漸漸偏西,晚霞染紅了西方的天邊,是日落的時分了。
一個金毛獸人,飛步而來,手中捧著一方素箋,風漫天接來一看,雙眉微皺,朗聲念道:
“餘已決心讓位,有意逐鹿島主之位者,可隨使者前來,公議島主之位屬誰。”
龍布詩此刻已被抬在一張鋪滿鮮花的床上,南宮平默坐在一旁,風漫天朗聲念完,已走了過來,他此刻滿心難受,隻望龍布詩能傷愈而已,至於誰去繼那島主之位,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金毛獸人等了許久,老人群中,才走出幾個人來,那五個麻衣黃冠的執事老人,又是互望一眼,也一起自林中走出。
風漫天突然大喝一聲,道:“無論誰做島主,都莫要忘了龍大俠今日的犧牲,否則我風漫天便和他拚了!”
龍布詩緩緩道:“你原該去的……”
風漫天道:“經過這次事後,那島主之位,隻不過是個虛名而已,此後凡事俱得公決,才不負龍大俠這番苦心!”
龍布詩微微一笑,隻見那金毛獸人大步前行,後麵無言地跟著一群老人,這些人裏,有的是想去繼那島主之位,有的是想去一觀動靜,還有一些老人,神情已近於瘋癡,還忘不了他們在山窟中所研究之事,是以便也跟著去了。
夜色漸深,方自過了半晌,突地一陣“轟隆”之聲,自山窟那邊響起,卻如雷鳴一般,刹那間便又寂絕。
但風漫天以及剩下的老人們一聽這陣響聲,麵色齊地大變,風漫天驚呼一聲:“不好……”一躍而起。
南宮平驚問道:“什麼事?”
風漫天卻已與那些老人一起飛身向響聲發作之處掠去。
龍布詩道:“平兒,你去看看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故。”
南宮平應了,如飛趕了過去,他身法之輕快,比昔日已不知勝過多少,刹那間便又到了那一片山壁前麵。隻見山窟的秘門緊閉,風漫天和一群老人滿麵驚惶,立在山壁之前,一個個呆如木雞,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之事!
南宮平愕然問道:“怎地了?”
風漫天以手扯須並頓著他新砍的木杖,恨聲:“該死該死,我竟忘了這一招,想不到那廝心腸竟這般狠毒……”
南宮平見了他大失常態,心裏也不覺甚是慌亂,又追問了一句,風漫天長歎一聲,道:“這山窟本是前人亂世中避難之地,出入口處,也與宋末時那些死人墓一般,有一方斷龍之石,此刻那島主已放下斷龍之石,出入通路,便完全封死,那些人了窟的朋友,勢必也要隨他一起活活閉死在這山窟之內了,我本已看出他失去島主位後,已有必死之心,卻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瘋狂殘酷,臨死之際,還要拉上這許多殉葬之人!”
南宮平唏噓半晌,想到那許多人在山窟中的絕望等死之情,心下不禁大是惻然,垂首道:“不知是否還有方法援救他們?”
風漫天搖頭道:“斷龍石一落,神仙也難出入,不但再也無法去救他們,便是我們的情況……唉!也大是悲慘得很。”
南宮平大驚問道:“怎地?”
風漫天道:“這島上所有鹽米日用之物,俱在山窟之內,島上雖有飛禽走獸,但數量極是稀少,否則我也不必自中原將野獸帶來,此後……”他苦笑一下,“我們隻怕唯有以樹皮草根充饑了!”
眾人心情沉重,緩緩走了回去,南宮平心頭一動,說道:“此島既已無法居留,大家不如一起設法回去。”
風漫天道:“萬裏遠洋,莫說不能插翅飛渡,便是勉強造些木筏小舟,又怎能禁得起巨浪衝激?”
南宮平道:“前輩你上次豈非也是自此島渡至中原的,這次難道就……”
風漫天長歎道:“島上本有十艘以萬年鐵木製成的‘接引舟’,巨浪所不能毀,以我等這樣的武功,本可借以飛渡,但……唉!那,接引之舟此刻已隻剩下三艘,而剩下的三艘,也俱都在山窟之內!”
勝利的果實還未嚐到,島上便已密布起重重愁雲。
在焦慮中過了三五日,龍布詩的傷勢雖稍有起色,但仍極嚴重,眾人想盡了方法,甚至不惜耗費真氣,為他診治,但那諸神島主的掌力,委實驚人,若非龍布詩這種由許多次死裏逃生而磨煉出的堅強意誌,銅筋鐵骨,隻怕早已喪身在他這一掌之下!
島上幸好還有一道流泉,可供眾人飲用,但眾人的心境,卻似在沙漠中一般枯苦。龍布詩若是睡了,南宮平便與那些老人談論些武功,他胸中藏有無數本妙絕天下的武功秘籍,再得到這種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指點,進境更是驚人,但有時他想起自己一生或將終老此鄉,即使學成蓋世武功,又有何用?一念至此,不禁更為之唏噓感歎,悲從中來。
過了數日,天氣更是悶熱,南宮平手裏拿著柄紙扇,正為龍布詩驅著蚊蠅,龍布詩歎道:“平兒,苦了你了。”
南宮平黯然笑道:“苦的是你老人家,師父,我真想不到你老人家怎會自華山之巔,到了這裏?”
龍布詩長歎一聲,道:“此事說來真是話長。那日,為師上了華山之巔,見到葉秋白她竟然未死,心裏亦不知是驚是喜。一路上她弄了那些伎倆想來愚弄於我,我本是一時賭氣,見了她之麵,見到她那般憔悴,心裏的悶氣,早已無影無蹤。”
南宮平暗歎忖道:“師父雖是一世英雄,卻也未免多情,而我對吟雪……唉!”
龍布詩接道:“在那刹那之間,我呆立在她麵前,也不知要說什麼,哪知……”話聲未了,突聽遠處一陣大亂驚呼之聲,此起彼落。
龍布詩變色道:“什麼事?”
南宮平道:“徒兒去看看。”擰身掠出了那小小的木屋,隻見林中人影閃動,往來甚急!
又聽風漫天厲聲道:“四下查看,我守在這裏!”
南宮平循聲奔去,到了那一道流水之邊,隻見溪旁倒臥著四具屍身,風漫天手拄木杖,麵色鐵青,卓立在屍身之旁。南宮平大驚之下,脫口問道:“他們怎會死了,難道那……”
風漫天沉聲道:“你看!”
南宮平俯身望去,赫然見到那四具屍身,竟已變得通體烏黑,有如腐肉一般,奇臭難聞,他們身上並無傷痕,但四肢痙攣,麵容扭曲,竟似中了劇毒的模樣,南宮平駭然道:“莫非水中有毒!”
風漫天方待答話,已有一個老人如飛奔來,手裏拿著一隻銀碗,往溪中舀了半碗溪水,銀碗立刻變為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