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3 / 3)

“親領這一層,倒也已經取消了,聽說仍舊由會計科分送。可是銀行今天已經關了門,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他坐下,眼睛看著地麵了,喝過一口茶,才又慢慢地開口說:“幸而衙門裏也沒有什麼問題了,大約到初八就準有錢……向不相幹的親戚朋友去借錢,實在是一件煩難事。我午後硬著頭皮去尋金永生,談了一會,他先恭維我不去索薪,不肯親領,非常之清高,一個人正應該這樣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裏塞了一大把鹽似的,凡有臉上可以打皺的地方都打起皺來,說房租怎樣的收不起,買賣怎樣的賠本,在同事麵前親身領款,也不算什麼的,即刻將我支使出來了。”

“這樣緊急的節根,誰還肯借出錢去呢。”方太太卻隻淡淡地說,並沒有什麼慨然。

方玄綽低下頭來了,覺得這也無怪其然的,況且自己和金永生本來很疏遠。他接著就記起去年年關的事來,那時有一個同鄉來借十塊錢,他其時明明已經收到了衙門的領款憑單的了,因為恐怕這人將來未必會還錢,便裝了一副為難的神色,說道衙門裏既然領不到俸錢,學校裏又不發薪水,實在“愛莫能助”,將他空手送走了。他雖然自己並不看見裝了怎樣的臉,但此時卻覺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動,又搖一搖頭。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發命令了:叫小廝即刻上街去賒一瓶蓮花白。他知道店家希圖明天多還賬,大抵是不敢不賒的,假如不賒,則明天分文不還,正是他們應得的懲罰。

蓮花白竟賒來了,他喝了兩杯,青白色的臉上泛了紅,吃完飯,又頗有些高興了,他點上一枝大號哈德門香煙,從桌上抓起一本《嚐試集》來,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麼,明天怎麼對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麵前,看著他的臉說。

“店家?教他們初八的下半天來。”

“我可不能這麼說。他們不相信,不答應的。”

“有什麼不相信。他們可以問去,全衙門裏什麼人也沒有領到,都得初八!”他戟著第二個指頭在帳子裏的空中畫了一個半圓,方太太跟著指頭也看了一個半圓,隻見這手便去翻開了《嚐試集》。

方太太見他強橫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暫時開不得口。

“我想,這模樣是鬧不下去的,將來總得想點法,做點什麼別的事……”伊終於尋到了別的路,說。

“什麼法呢?我‘文不像謄錄生,武不像救火兵’,別的做什麼?”

“你不是給上海的書鋪子做過文章麼?”

“上海的書鋪子?買稿要一個一個的算字,空格不算數。你看我做在那裏的白話詩去,空白有多少,怕隻值三百大錢一本罷。收版權稅又半年六月沒消息,‘遠水救不得近火’,誰耐煩。”

“那麼,給這裏的報館裏……”

“給報館裏?便在這裏很大的報館裏,我靠著一個學生在那裏做編輯的大情麵,一千字也就是這幾個錢,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夠養活你們麼?況且我肚子裏也沒有這許多文章。”

“那麼,過了節怎麼辦呢?”

“過了節麼?——仍舊做官……明天店家來要錢,你隻要說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嚐試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機會,連忙吞吞吐吐地說:

“我想,過了節,到了初八,我們……倒不如去買一張彩票……”

“胡說!會說這樣無教育的……”

這時候,他忽而又記起被金永生支使出來以後的事了。那時他惘惘地走過稻香村,看店門口豎著許多鬥大的字的廣告道“頭彩幾萬元”,仿佛記得心裏也一動,或者也許放慢了腳步的罷,但似乎因為舍不得皮夾裏僅存的六角錢,所以竟也毅然決然地走遠了。他臉色一變,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惱著伊的無教育,便趕緊退開,沒有說完話。方玄綽也沒有說完話,將腰一伸,咿咿嗚嗚地就念《嚐試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