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關(1 / 3)

老子毫無動靜地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

“先生,孔丘又來了!”他的學生庚桑楚,不耐煩似的走進來,輕輕地說。

“請……”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地行著禮,一麵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您怎麼樣?所有這裏的藏書,都看過了罷?”

“都看過了。不過……”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樣,這是他從來所沒有的。“我研究《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很長久了,夠熟透了。去拜見了七十二位主子,誰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難得說明白嗬。還是‘道’的難以說明白呢?”

“你還算運氣的哩,”老子說:“沒有遇著能幹的主子。六經這玩意兒,隻是先王的陳跡呀。那裏是弄出跡來的東西呢?你的話,可是和跡一樣的。跡是鞋子踏成的,但跡難道就是鞋子嗎?”停了一會,又接著說道:“白鶂們隻要瞧著,眼珠子動也不動,然而自然有孕;蟲呢,雄的在上風叫,雌的在下風應,自然有孕;類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換的;時,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隻要得了道,什麼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麼都不行。”

孔子好像受了當頭一棒,亡魂失魄地坐著,恰如一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鍾,他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麵照例很客氣地致謝著老子的教訓。

老子也並不挽留他,站起來扶著拄杖,一直送他到圖書館的大門外。孔子就要上車了,他才留聲機似的說道:

“您走了?您不喝點兒茶去嗎?”

孔子答應著“是是”,上了車,拱著兩隻手極恭敬地靠在橫板上;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揮,嘴裏喊一聲“都”,車子就走動了。待到車子離開了大門十幾步,老子才回進自己的屋裏去。

“先生今天好像很高興,”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邊,垂著手,說。“話說的很不少……”

“你說的對。”老子微微地歎一口氣,有些頹唐似的回答道。“我的話真也說的太多了。”他又仿佛突然記起一件事情來,“哦,孔丘送我的一隻雁鵝,不是曬了臘鵝了嗎?你蒸蒸吃去吧。我橫豎沒有牙齒,咬不動。”

庚桑楚出去了。老子就又靜下來,合了眼。圖書館裏很寂靜。隻聽得竹竿子碰著屋簷響,這是庚桑楚在取掛在簷下的臘鵝。

一過就是三個月。老子仍舊毫無動靜地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

“先生,孔丘來了哩!”他的學生庚桑楚,詫異似的走進來,輕輕地說。“他不是長久沒來了嗎?這的來,不知道是怎的……”

“請……”老子照例隻說了這一個字。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地行著禮,一麵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長久不看見了,一定是躲在寓裏用功罷?”

“那裏那裏,”孔子謙虛地說。“沒有出門,在想著。想通了一點:鴉鵲親嘴;魚兒塗口水;細腰蜂兒化別個;懷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變化裏了,這怎麼能夠變化別人呢!”

“對對!”老子道。“您想通了!”

大家都從此沒有話,好像兩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鍾,孔子這才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麵照例很客氣地致謝著老子的教訓。

老子也並不挽留他。站起來扶著拄杖,一直送他到圖書館的大門外。孔子就要上車了,他才留聲機似的說道:

“您走了?您不喝點兒茶去嗎?”

孔子答應著“是是”,上了車,拱著兩隻手極恭敬地靠在橫板上;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揮,嘴裏喊一聲“都”,車子就走動了。待到車子離開了大門十幾步,老子才回進自己的屋裏去。

“先生今天好像不大高興,”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邊,垂著手,說。“話說的很少……”

“你說的對。”老子微微地歎一口氣,有些頹唐地回答道。“可是你不知道:我看我應該走了。”

“這為什麼呢?”庚桑楚大吃一驚,好像遇著了晴天的霹靂。

“孔丘已經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夠明白他的底細的,隻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那麼,不正是同道了嗎?還走什麼呢?”

“不,”老子擺一擺手,“我們還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雙鞋子罷,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的。”

“但您究竟是他的先生嗬!”

“你在我這裏學了這許多年,還是這麼老實,”老子笑了起來,“這真是性不能改,命不能換了。你要知道孔丘和你不同:他以後就不再來,也再不叫我先生,隻叫我老頭子,背地裏還要玩花樣了呀。”

“我真想不到。但先生的看人是不會錯的……”

“不,開頭也常常看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