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關(3 / 3)

“還是耐自家寫子出來末哉。寫子出來末,總算弗白嚼蛆一場哉啘。阿是?”書記先生道。

老子也不十分聽得懂,但看見別的兩個把筆、刀、木劄,都擺在自己的麵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編講義。他知道這是免不掉的,於是滿口答應;不過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開手。

代表們認這結果為滿意,退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氣有些陰沉沉,老子覺得心裏不舒適,不過仍須編講義,因為他急於要出關,而出關,卻須把講義交卷。他看一眼麵前的一大堆木劄,似乎覺得更加不舒適了。

然而他還是不動聲色,靜靜地坐下去,寫起來。回憶著昨天的話,想一想,寫一句。那時眼鏡還沒有發明,他的老花眼睛細得好像一條線,很費力;除去喝白開水和吃餑餑的時間,寫了整整一天半,也不過五千個大字。

“為了出關,我看這也敷衍得過去了。”他想。

於是取了繩子,穿起木劄來,計兩串,扶著拄杖,到關尹喜的公事房裏去交稿,並且聲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關尹喜非常高興,非常感謝,又非常惋惜,堅留他多住一些時,但看見留不住,便換了一副悲哀的臉相,答應了,命令巡警給青牛加鞍。一麵自己親手從架子上挑出一包鹽,一包胡麻,十五個餑餑來,裝在一個充公的白布口袋裏送給老子做路上的糧食。並且聲明:這是因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優待,假如他年紀輕,餑餑就隻能有十個了。

老子再三稱謝,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樓,到得關口,還要牽著青牛走路;關尹喜竭力勸他上牛,遜讓一番之後,終於也騎上去了。作過別,撥轉牛頭,便向峻阪的大路上慢慢地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開了腳步。大家在關口目送著,去了兩三丈遠,還辨得出白發,黃袍,青牛,白口袋,接著就塵頭逐步而起,罩著人和牛,一律變成灰色,再一會,已隻有黃塵滾滾,什麼也看不見了。

大家回到關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擔子,伸一伸腰,又好像得了什麼貨色似的,咂一咂嘴,好些人跟著關尹喜走進公事房裏去。

“這就是稿子?”賬房先生提起一串木劄來,翻著,說。

“字倒寫得還幹淨。我看到市上去賣起來,一定會有人要的。”書記先生也湊上去,看著第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還是這些老套。真叫人聽得頭痛,討厭……”

“醫頭痛最好是打打盹。”賬房放下了木劄,說。

“哈哈哈!我真隻好打盹了。老實說,我是猜他要講自己的戀愛故事,這才去聽的。要是早知道他不過這麼胡說八道,我就壓根兒不去坐這麼大半天受罪……”

“這可隻能怪您自己看錯了人,”關尹喜笑道。“他那裏會有戀愛故事呢?他壓根兒就沒有過戀愛。”

“您怎麼知道?”書記詫異地問。

“這也隻能怪您自己打了瞌睡,沒有聽到他說‘無為而無不為’。這家夥真是‘心高於天,命薄如紙’,想‘無不為’,就隻好‘無為’。一有所愛,就不能無不愛,那裏還能戀愛,敢戀愛?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現在隻要看見一個大姑娘,不論好醜,就眼睛甜膩膩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將來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們的賬房先生一樣,規矩一些了。”

窗外起了一陣風,大家都覺得有些冷。

“這老頭子究竟是到那裏去,去幹什麼的?”書記先生趁勢岔開了關尹喜的話。

“自說是上流沙去的,”關尹喜冷冷地說。“看他走得到。外麵不但沒有鹽,麵,連水也難得。肚子餓起來,我看是後來還要回到我們這裏來的。”

“那麼,我們再叫他著書。”賬房先生高興了起來。“不過餑餑真也太費。那時候,我們隻要說宗旨已經改為提拔新作家,兩串稿子,給他五個餑餑也足夠了。”

“那可不見得行。要發牢騷,鬧脾氣的。”

“餓過了肚子,還要鬧脾氣?”

“我倒怕這種東西,沒有人要看。”書記搖著手,說。“連五個餑餑的本錢也撈不回。譬如罷,倘使他的話是對的,那麼,我們的頭兒就得放下關官不做,這才是無不做,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

“那倒不要緊,”賬房先生說:“總有人看的。交卸了的關官和還沒有做關官的隱士,不是多得很嗎?”

窗外起了一陣風,括上黃塵來,遮得半天暗。這時關尹喜向門外一看,隻見還站著許多巡警和探子,在呆聽他們的閑談。

“呆站在這裏幹什麼?”他吆喝道。“黃昏了,不正是私販子爬城偷稅的時候了嗎?巡邏去!”

門外的人們,一溜煙跑下去了。屋裏的人們,也不再說什麼話,賬房和書記都走出去了。關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塵拂了一拂,提起兩串木劄來,放在堆著充公的鹽、胡麻、布、大豆、餑餑等類的架子上。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