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口箱子。
一個沉默平凡的人,提著一口陳舊平凡的箱子,在滿天夕陽下,默然地走入了長安古城。
01
正月十五。
長安。
卓東來關上了門,把這長安古城中千年不變的風雪關在門外,脫下他那件以紫絨為麵做成的紫貂鬥篷,掛在他左手一個用紫檀木枝做成的衣架上,轉過身時,右手已拿起一個紫銅火鉗,把前麵一個紫銅火盆裏終日不滅的爐火撥得更旺些。
火盆旁就是一個上麵鋪著紫貂皮毛的紫檀木椅,木椅旁紫檀木桌上的紫水晶瓶中,經常都滿盛著紫色的波斯葡萄酒。
他隻要走兩步就可以坐下來,隨手就可以倒出一杯酒。
他喜歡紫色。
他喜歡名馬佳人華衣美酒,喜歡享受。
對每一件事他都非常講究挑剔,做的每一件事都經過精密計劃,絕不肯多浪費一分力氣,也不會有一點疏忽,就連這些生活上的細節都不例外。
這就是卓東來。
他能夠活到現在,也許就因為他是這麼樣一個人。
卓東來坐下來,淺淺地啜了一口酒。
精致華美而溫暖的屋子、甘香甜美的酒,已經把他身體的寒氣完全驅除。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為了籌備今夜的大典,這兩天他已經把自己生活的規律完全搞亂了。
他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任何一點錯誤,任何一點微小的錯誤,都可能會造成永遠無法彌補的大錯,那時不但他自己必將悔恨終生,他的主人也要受到連累,甚至連江湖中的大局都會因此而改變。
更重要的是,他絕不能讓司馬超群如日中天的事業和聲名,受到一點打擊和損害。
一個已漸漸成為江湖豪傑心目中偶像的人,無論做任何事都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卓東來這一生中最不能忍受的兩件事,就是“錯誤”和“失敗”。
司馬超群的確已經不能敗了。
他從十八歲崛起江湖,身經大小三十三戰,至今從未敗過一次。
他高大強壯英俊,威武豪爽,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上,總是帶著爽朗的笑容,就連他的仇敵都不能不承認他是條少見的男子漢,絕不會缺少美女陪伴。
可是他對他的妻子兒女和對他的朋友,都同樣忠實,從來沒有一點醜聞牽連到他身上。
這些還不是他值得驕傲之處。
在他這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一件事,是他在兩年之內,以他的武功、智慧和做人做事的明快作風,說服了自河朔中原到關東這條線上最重要的三十九路綠林豪傑,從黑道走上白道,組織成一個江湖中空前未有的超級大鏢局,收合理的費用,保護這條路線上所有行商客旅的安全。
在他們那杆以紫緞鑲邊的“大”字鏢旗保護下,從未有任何一趟鏢出過一點差錯。
這是江湖中空前未有的一次輝煌成就,這種成就絕不是隻憑“鐵”與“血”就可以做得到的。
現在司馬超群才三十六歲,就已經漸漸成為江湖豪傑心目中的偶像--永遠不敗的英雄偶像。
隻有他自己和卓東來心裏知道這種地位是怎麼造成的。
02
喝完了第一杯酒時,卓東來已經把策劃今夜這次大典的前後經過從頭又想了一遍。
他的酒一向喝得很慢,思想卻極快。
今天是司馬超群第一次開山門收徒弟,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都可以算是件轟動江湖的大事。
最使人震驚的一點是,司馬超群收的這位弟子,赫然竟是一個月前才叛出“中州雄獅堂”的楊堅。
雄獅堂是北麵道上四十路綠林好漢中,唯一沒有參加司馬超群盟約的一個組織,也是其中規模最龐大、最有勢力的一個組織。
楊堅本來是雄獅堂朱堂主麾下的四大愛將之一。
江湖中人從來也沒想到楊堅也會叛出雄獅堂,可是每個人都知道,楊堅出走後的第二天,“雄獅”朱猛就已遍撒武林帖,表明他的態度。
--無論是哪一門哪一幫哪一派,隻要有人收容楊堅,就是雄獅堂的死敵,必將受到雄獅堂不擇一切手段的殘酷報複。
現在司馬超群不但收容了楊堅,而且大開香堂,收他為開山門的徒弟。
雄獅堂雖然沒有投效司馬的“大鏢局”,可是也沒有正麵和他們作對過,更沒有動過他們的鏢旗。
“雄獅”朱猛陰鷙沉猛,冷酷無情,是個極不好惹的人,而且言出必行,如果他說他要不擇手段去對付一個人,那麼無論什麼樣的手段他都會用得出來。
為了達到目的,就算要他拿雄獅堂屬下子弟的三千八百顆頭顱去換,他也在所不惜。
他平生最鍾愛的一個女人叫蝶舞。
蝶舞不但人美,舞姿更美。
天下最懂得欣賞女人的世襲一等侯狄青麟,還沒有死於離別鉤之下的時候,在看到蝶舞一舞時,居然變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了,別人問他的感覺如何,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歎息著說道:“我沒有話說,我從來沒有想到凡人身上會有這麼樣一雙腿,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
江湖中每個人都絕對相信,這一次朱猛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絕對不會放過楊堅的。
卓東來的想法卻不一樣。
他相信這一次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朱猛都休想動楊堅一根毫發。
他有把握。
這一次大典是完全公開的,收到請柬的人固然可以登堂入室,做司馬超群的嘉賓,沒有收到請柬的人,也可到大廳外的院子裏來看看熱鬧。
雄獅堂門下的弟子中,有很多都是身經百戰殺人無算的好手。
江湖中待價而沽的刺客殺手中,能在重重警衛中殺人於瞬息間的也不知有多少。這些人今天晚上都可能會趕到這裏來,混入人群裏,等待刺殺楊堅的機會。
在大典進行的過程中,這種機會當然不少。
但是卓東來相信大典還是會順利完成,楊堅還是不會受到毫發之傷。
因為他已經把每一種可能會發生的情況都計算過,每一個有可能會刺殺楊堅的人,都已在他的嚴密監視下。
為了這件事,他已經出動了“北道三十九路大鏢局”旗下的一百八十六位一級好手,每一位都是可以對付二十七八條大漢的好手。
卓東來把他們分成了八組,每一組都絕對可以獨當一麵。
可是其中經過特別挑選的一組,卻隻不過為了要去對付三個人。
“是哪三個人?”
今天早上司馬超群曾經問過卓東來:“為什麼要用一組人對付他們?”
卓東來隻說出兩個人的名字就已解答了這個問題。
“因為這三個人中有一個是韓章,還有一個是木雞。”
這時候司馬超群正在吃早飯。
他是個非常強壯的人,需要極豐富的食物才能維持他充沛的體力。
今天他的早飯是一大塊至少有三斤重的小牛腰肉,再配上十個蛋,和大量水果蔬菜。
牛肉是用木炭文火烤成的,上麵塗滿了口味極重的醬汁和香料,烤得極嫩。
這是他最喜愛的食物之一,可是聽到卓東來說出的兩個名字後,他就放下了他割肉用的波斯彎刀,用一雙刀鋒般的銳眼盯著卓東來。
“韓章和木雞都來了?”
“是的。”
“你以前見過這兩個人?”
“我沒有。”卓東來淡淡地說,“我相信這裏沒有人見過他們。”
他們的名字江湖中大多數的人都知道,卻很少有人見過他們。
韓章和楊堅一樣,都是“雄獅”的愛將,是他身邊最親信的人,也是他手下最危險的人。
朱猛一向很少讓他們離開自己的身邊。
木雞遠比韓章更危險。
他沒有家,沒有固定的住處,也沒有固定的生活方式,所以誰也找不到他。
可是如果有人需要他,他也認為自己需要這個人,那麼他就會忽然在這個人麵前出現了。
他需要的通常都是別人的珠寶、黃金和數目極大的巨額銀票。
別人需要他的,通常都是他的絞索、飛鏢和他永遠不離手邊的兩把刀。
一把長刀,一把短刀。
他用刀割斷一個人的咽喉時,就好像農夫用鐮刀割草般輕鬆純熟。
他用絞索殺人時,就好像一個溫柔多情的花花公子,把一條珠鏈掛上情人的脖子。
他做這種事當然是需要代價的,如果你付出的代價不能讓他滿意,就算跪下來求他,他也不會為你去踏死一隻螞蟻。
無論誰要他去做這種事,都一定要先付出一筆能夠讓他滿意的代價,隻有一個人是例外,因為他一生中隻欠這一個人的情。
這個人就是朱猛。
刀環上鑲滿碧玉的彎刀,已經擺在盛物的木盤裏,刀鋒上還留著濃濃的肉汁。
司馬超群用一塊柔軟的絲巾把刀鋒擦得雪亮,然後才問卓東來。
“你沒有見過他們,怎麼知道他們來了?”
“我知道。”卓東來淡淡地說,“因為我知道,所以我就知道。”
這算是什麼回答?這種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誰也不會覺得滿意的。
司馬超群卻已經很滿意了。
因為這是卓東來說出來的,他相信卓東來的判斷力,正如他相信木盤裏這把刀是可以割肉的一樣。
但是他眼睛裏卻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說出句很奇怪的話。
“錯了!”他說,“這次朱猛錯了!”
“為什麼?”
司馬超群自問:“現在韓章和木雞是不是已經來到這裏?”
“是的。”
“他們還能不能活著回去?”
“不能。”
“他們對朱猛是不是很有用?”
“是的。”
“讓兩個對自己這麼有用的人去送死,這種事我會不會做?”司馬問卓東來,“你會不會做?”
“不會!”
司馬大笑:“所以朱猛錯了,他很少錯,可是這次錯了。”
卓東來沒有笑,等司馬笑完了,才慢慢地說:“朱猛沒有錯!”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