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人力如果能集中團結,遠比世上任何力量都可怕。
但是高漸飛還是能沉得住氣。因為他已看出這些人都是雄獅堂的人,都和他一樣,是站在朱猛這一邊的,所以他說:“我是從長安來的,我這包袱裏的確有一柄殺人的劍,隻不過我要殺的人並不是朱猛。”
“你要殺的是誰?”
“我要殺的人,也就是你們要殺的人。”小高說,“因為我也跟你們一樣,我也是朱猛的朋友。”
“哦?”
“我姓高,叫高漸飛。”
“是不是漸漸要高飛起來的那個高漸飛。”
“是。”小高說,“你不妨回去問問朱猛,是不是有我這麼樣的一個朋友。”
“我不必問。”
“為什麼?”
賣切糕的狹眼中忽然露出種詭譎的笑意,忽然對小高笑了笑。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朱猛的朋友?”
“你知道?”
“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才要殺你。”
小高的背忽然濕透,被冷汗濕透。
人叢雖然又在往前擠,切糕的刀雖然鋒利,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還是有機會可以捏碎這隻握刀的手,打斷這張馬臉上的鼻梁,挖出這雙狹眼中的詭譎惡毒之意。
但是他不能輕舉妄動。
他可以殺了這個人,但是四麵潮水般的人群卻是他不能殺也殺不盡的。
如果他利用這稍縱即逝的一瞬良機殺了這個人,他自己就很可能被別人的亂刀斬為肉糜。
賣切糕的人又笑了,陰惻惻地笑道:“你還沒有死,你為什麼不出手?”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本來蹲在他麵前的小高忽然站了起來,一站起來,他的身子就已挺挺地直拔而起,就好像上麵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提起了他的衣領,把他像拔蔥一樣拔了起來。
這是江湖罕見的輕功,也是死中求活的絕技。
隻可惜他既不是飛鳥,也沒有翅膀。
他的身子隻不過是憑一口真氣硬拔了起來的,這股氣隨時都會用竭,他的身子還是會落下來,落下來時還是會落入人叢中。
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
他知道下麵的人一定都已經拔出了兵刃,準備好殺手,等著他力竭落下。
那時他就算還能拔劍殺人,他自己也必將死在別人的血泊和屍體間。
他不想做這種事,也不想看到那種血肉橫飛的慘象。
可是他也沒有死。
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看見一條長繩遠遠地飛了過來。
他沒有看見這條長繩是從哪裏飛來的,也沒有看見這條繩索在誰的手裏。
幸運的是,他看見了這條長繩,而且能及時抓住。
長繩在用力往前拉,他的身子也借著繩子上的這股力量被拉起。
就像是風箏一樣被拉起,越拉越高。
拉著繩子的人也像拉風箏一樣在往前拉,小高還是沒有看見這個人,卻聽見一陣很熟悉的聲音。
釘鞋在雪地上奔跑的聲音。
小高心裏立刻有了一股溫暖之意。
他仿佛又看見了一個人,穿著雙釘鞋,拉著一匹馬的尾巴,也像是風箏一樣被掛在馬尾上。
他仿佛又看見了馬上的那個人,又看見了那個人的雄風和豪氣。
他早就知道朱猛是絕不會被任何人擊倒的。
03
“高大少,想不到你真的來了。”釘鞋的奔跑一停下,就伏倒在雪地,“堂主早就說高大少一定會來看他的,想不到高大少真的來了。”
小高用了很大的力,才能把這個忠心的朋友從雪地上拉起來。
“應該跪下來的是我,”他對釘鞋說,“你救了我的命。”
釘鞋擦幹了幾乎已將奪眶而出的熱淚,神色又變得憤慨起來。
“小人早就算準蔡崇絕不會放過堂主的任何一位朋友,”釘鞋說,“堂主的朋友們幾乎已全都遭了他的毒手,就連從遠地來的都沒有放過一個。”
“蔡崇就是那個賣切糕的怪物?”
“就是他。”
“他本來當然不是賣切糕的,”小高說,“他究竟是什麼人?”
“他和姓楊的那小子一樣,本來都是堂主的心腹。”
“他也跟楊堅一樣,背叛了你們的堂主?”
“他比楊堅更可惡,”釘鞋恨恨地說,“他背叛堂主的時候,正是堂主心裏最難受、最需要他的時候。”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你們從長安回來時,不但雄獅堂已經被毀了,蔡崇也反了,”小高歎了口氣,“那兩天你們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是,”釘鞋說,“是很不好過。”
“可是無論多難過的日子都會過去的。”
“是,”釘鞋像木偶般重複小高的話,“是會過去的。”
他的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沉痛和哀傷,就好像一個人眼看著自己在往下沉,沉入了萬劫不複的流沙。
小高的心忽然間也沉了下去。
--蔡崇在朱猛最困難時背叛了他,朱猛卻直到現在還讓他高高興興地大搖大擺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絕不是朱猛平時的作風。
小高盯著釘鞋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是不是不敢告訴我?”
釘鞋也緊張起來:“什麼事不敢告訴你?”
小高忽然用力握住他的肩:“你們的堂主是不是已經遭了毒手?”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釘鞋好像在盡力想作出一點愉快的表情來,“小人現在就可以帶高大少去看他。”
04
積雪的枯林,猙獰的岩石。
岩石前生著一堆火,岩石上高踞著一個人。
一個已經瘦得脫了形的人,就像是一隻已有很久未曾見到死人屍體的兀鷹。
火焰在閃動,閃動的火光照在他臉上。
一張充滿了孤獨絕望和悲傷的大臉,濃眉間鎖滿了愁容,一雙疲倦無神的大眼已深陷在顴骨裏,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麵前閃動的火光,就好像正在期待著火焰中會有奇跡出現。
這不是朱猛。
“雄獅”朱猛絕不會變成這樣子的。
“雄獅”朱猛一向是條好漢,任何人都無法擊倒的好漢。
可是釘鞋已拜倒在岩石前:“報告堂主,堂主最想見的人已經來了。”
小高沒有流淚。
他的眼淚雖然已經將要奪眶而出,但卻沒有流下來。
他已經多年未曾流淚。
朱猛已經抬頭,茫然看著他,仿佛已經認不出站在他麵前的這個人。
小高垂下了頭。
現在他才明白釘鞋眼中為什麼會有那種絕望的表情了,但他卻還是不明白那天在紅花集外縱馬揮刀、殺人於眨眼間的好漢,怎麼會如此輕易就被擊倒。
“小高,高漸飛。”
朱猛忽然狂吼一聲,從岩石上躍下,撲過來抱住了小高。
在這一瞬間,他仿佛又有了生氣:“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你果然來了。”
他用力抱緊小高,用自己的臉貼住小高的臉。
他在笑,縱聲大笑,就好像那天在紅花集外揮刀斬人頭顱時一樣。
可是小高卻忽然發現自己的臉已經濕了。
--是不是有人在流淚?是誰在流淚?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紅塵間,悲傷事,已太多。
浪子為君歌一曲,勸君切莫把淚流,人間若有不平事,縱酒揮刀斬人頭。”
05
一把鐵槍,一隻銅壺,一壺濁酒。
一堆火。
釘鞋以鐵槍吊銅壺在火上煮酒,鬆枝中有寒風呼嘯而過,酒仍未熱。
可是小高的血已熱了。
“卓東來,這個王八蛋倒真他娘的是個角色。”朱猛已經喝了三壺酒,“他雖然搗了我的老窩,我還是不能不服他。”
濁酒下肚,豪氣漸生:“服歸服,可是遲早總有一天,老子還是會割下他的腦袋來當夜壺。”
小高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問:“你為什麼還沒有去?”
朱猛霍然站起,又慢慢地坐下,臉上忽然又露出那種絕望的悲傷之色。
“現在我還不能去。”朱猛默然道,“我去了,她就會死了。”
“她是誰?是不是個女人?”
朱猛搖頭,閉嘴,喝酒。
“你不去殺蔡崇,也是為了她?”小高又問。
朱猛又搖頭,過了很久才用一種嘶啞而破碎的聲音反問小高:“你知不知道那個小婊子養的帶走了我多少人?”
“他帶走了多少?”
“全部。”
“全部?”小高很驚訝,“難道雄獅堂所有的弟子都跟著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