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月二十六。
長安。
高漸飛在等。
鄭誠告訴他:“卓先生暫時還不能見你,但是他說你可以在這裏。”
小高微笑:“我會等的。”他的笑容溫和平靜,“我可以向你保證,你一定從來都沒有見過像我這麼樣會等人的人。”
“哦?”
“因為我比誰都有耐性,也許比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子還有耐性。”小高說,“我從前住在深山裏,有一次為了等著看一朵山茶開花,你猜我等了多久?”
“你等了多久?”
“我足足等了三天。”
“然後你就把那朵花摘下來插在衣襟上?”
“我沒有,”小高說,“等到花開了,我就走了。”
“你等了三天,就為了要看花開時那一瞬間的情況?”
鄭誠自己也是個很有耐性的人,而且好像能夠明白小高的意思。
“不管你在等的是什麼,通常都不會沒有目的。”他對小高說,“你雖然沒有把那朵花摘下來,可是你的目的一定已達到,而且你的目的絕不是僅僅為了要看一朵山茶花開而已。”
“我會有什麼別的目的?”
“一朵花也是一個生命,在那朵花開的那一瞬間,也就是生命誕生的時候。”鄭誠說,“一個生命在天地孕育中誕生,其中變化之精微奇妙,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
他凝視著小高:“所以我想你那三天時間並沒有虛耗,經過那次觀察後,你的劍法一定精進不少。”
小高吃驚地看著他,這個長著一張平平凡凡的四方臉的年輕人,遠比他看起來的樣子聰明得多。
“等人更不會沒有目的,你當然也不會等到卓先生一來就走的。”鄭誠淡淡地問小高,“你這次的目的是什麼?”
他不讓小高開口,又說:“這個問題你用不著回答我,我也不想知道。”
“這是你自己問我的,為什麼又不要我回答,又不想知道?”
“因為一個人知道的事越少越好。”
“你既然根本不想知道,為什麼又要問?”
“我隻不過在提醒你,我既然會這麼說,卓先生一定也會這麼想的。”
鄭誠說:“等到卓先生問你這個問題時,你最好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回答他,而且能夠讓他滿意,否則你最好就不要再等下去了。”
他很嚴肅而誠懇:“讓卓先生覺得不滿意的人,現在還能夠活著的並不多。”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他並不想等著看小高對他說的這句話有什麼反應。
可是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還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
“什麼事?”
“卓先生還吩咐過我,你要什麼,就給你什麼,不管你要什麼都行。”
“他真的是這麼樣說的?”
“真的是。”
小高笑了,笑得非常愉快:“那就好極了,真的好極了。”
02
卓東來召見鄭誠時,已經接近正午。鄭誠完全看不出他和平時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就在昨天一日間發生的那些悲慘而可怕的事,看來就好像跟他連一點關係都沒有,卓青已經做出些什麼事來報複他,他也絕口不問。
他隻問鄭誠:“高漸飛是不是還在等?”
“是的,他還在等。”鄭誠說,“但是他要的東西我卻沒法子完全替他找到。”
“他要的是什麼,連你都找不到?”
“他要我在一個時辰裏替他準備二十桌最好的酒菜,而且限定要長安居和明湖春兩個地方的廚子來做。”鄭誠說,“他還要我在一個時辰裏,把城裏所有的紅姑娘都找來陪他喝酒。”
“你替他找來了多少?”
“我隻替他找來七十三個,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從別的男人被窩裏拉出來的。”
卓東來居然笑了笑。
“在那個時候,被窩裏沒有男人的姑娘,也就不能算紅姑娘了。”他說,“這件事你辦得已經很不錯,今天早上我們這地方一定很熱鬧。”
“的確熱鬧極了,連鏢局裏會喝酒的弟兄們,都被他拉去陪他喝酒。”鄭誠道,“他一定要每個人都好好地為他慶祝一番。”
“慶祝?慶祝什麼?”卓東來問,“今天有什麼值得他慶祝的事?”
“他沒說。”鄭誠道,“可是我以前聽說過,有很多人在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時候,都會這樣做的。”
卓東來沉思著,瞳孔忽然又開始收縮,過了很久才說:“隻可惜我知道他暫時還死不了。”
03
酒已醉,客已散,前麵的花廳和走廊上,除了散滿一地斷釵落環,腰帶羅襪,和幾個跌碎了的鼻煙壺和胭脂盒外,還有些讓人連想都想不到的東西,好像特地要向主人證明,他們的確都已醉了。
他們的主人呢?
主人不醉,客人怎麼能盡歡?
小高就像是個死人一樣,袒著肚子躺在一張軟榻上,可是等到卓東來走到他麵前時,這個死人忽然間就醒了,忽然歎了口氣。
“你為什麼總是要等到曲終人散才來?難道你天生就不喜歡看到別人開心的樣子?”
卓東來冷冷地看著他,淡淡地說:“我的確不喜歡,醒眼看醉人,並不是件很有趣的事……”
他盯著小高的眼睛:“幸好你還沒有醉,醉的是別人,不是你。”
小高的眼睛裏連一點酒意都沒有。
“我看得出你還很清醒,”卓東來說,“比三月天的兔子還清醒。”
小高笑了,大笑。
“你沒有看錯,確實沒有看錯。”他大笑道,“你的眼睛簡直比九月天的狐狸還利。”
“你要別人醉,自己為什麼不醉?”
“因為我知道狐狸遲早會來的。”小高說,“有狐狸要來,兔子怎麼能不保持清醒?”
“如果狐狸來了,兔子再清醒也沒有用的。”
“哦?”
“如果知道有狐狸要來,兔子就應該趕快逃走才對。”卓東來笑道,“除非這個兔子根本就不怕狐狸!”
“兔子怎麼會不怕狐狸?”
“因為它後麵還有一根槍,這根槍已經對準了狐狸的心,隨時都可以刺進去。”
“槍!”小高眨了眨眼,“哪裏來的槍?”
卓東來笑了笑:“當然是從一口箱子裏來的,一口失而複得的箱子。”
小高不笑了,眼睛也不再眨,而且露出了一種從心裏就覺得很佩服的表情。
“你已經知道了?”他問卓東來,“你怎麼知道了?”
“你以為我知道了什麼?”卓東來說,“我隻不過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種人,如果吃了別人一次虧,就一定會想法子加十倍去討回來,我隻不過知道蕭淚血恰巧就是這種人,而且恰巧找到了你。”
他又笑了笑:“我知道的隻不過如此而已。”
小高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歎了口氣。
“這已經不是如此而已了,已經夠多了。”他歎息著道,“難怪蕭淚血告訴我,能夠和卓先生談生意,絕對是件很愉快的事,因為有些事你根本不必說出來,他已經完全知道。”
卓東來的微笑仿佛已變為苦笑:“可惜我自己還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你知不知道這次是蕭淚血要我來的?”小高自己回答了這問題,“你當然已經知道,而且你一定已經知道他要我來跟你談的絕不是什麼好事。”
“不好的事也有很多種,”卓東來問,“他要你來談的是哪一種?”
“大概是最不好的一種。”小高又在歎息,“如果不是因為我欠他一點情,這種事連我都不願意來跟你談。”
“你錯了!”卓東來居然又在微笑,“這一點你錯了。”
“哪一點?”
“在某一方麵來說,最好的事往往都是最不好的事,所以在另一方麵來說,最不好的事本來就是最好的事。”卓東來說,“人間事往往就有很多皆如是。”
他又解釋:“如果蕭先生根本就不要人來跟我談,卻在夜半無人時提著他的那口箱子來找我,那種事才是最不好的一種。”
“所以不管他要我來跟你談的是什麼事,你都不會覺得不太愉快?”
“我不會。”
“那就好極了。”
可是小高的表情卻忽然變得很嚴肅,仿效著卓東來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要我來接替司馬超群的位置,來接掌大鏢局的令符,當大鏢局的總局主。”
這句話說出來,無論誰都認為卓東來一定會跳起來的。
但是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隻淡淡地問小高:“這真是蕭先生的意思?”
“是的。”
小高反問卓東來:“你的意思呢?”
卓東來連考慮都沒有考慮,就簡單地說出了兩個字:“很好。”
“很好?”小高反而覺得很驚訝,“很好是什麼意思?”
卓東來微笑,向小高鞠躬。
“很好的意思就是說,現在閣下已經是大鏢局的第一號首腦,已經坐上大鏢局的第一把交椅了。”
小高怔住。
卓東來對他的態度已經開始變得很恭敬。
“從今以後,大鏢局屬下的三十六路好漢,已經全部歸於你的統轄之下,如果有人不服,卓東來願為先鋒,將他立斬於刀下。”
他用他那雙暗灰色的眼睛正視著小高:“可是從今以後,你也是大鏢局的人了,大鏢局唯你馬首是瞻,你也要為大鏢局盡忠盡力,大鏢局的困難,是你的困難,大鏢局的仇敵,也就是你的仇敵。”
小高終於吐出口氣。
“我明白你的意思。”
小高苦笑:“本來我還不明白你為什麼會答應得這麼快,現在我總算明白你的意思了。”
“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子的,正如寶劍的雙鋒一樣。”卓東來的聲音嚴肅而平靜,“要有所收獲,就必須付出代價。”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嘶啞:“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司馬超群曾經付出過什麼樣的代價。”
“你呢?”小高忽然問他,“你付出過什麼?”
卓東來笑了笑。
“我付出過什麼?我又得到什麼?”他的笑容中竟然充滿傷感,“這個問題我恐怕不能回答你,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句話也不是謊話,而且說得確實有點傷感,甚至連小高都開始有點同情他了。
幸好卓東來立刻恢複了岩石般的冷靜,而且立刻提出了一個比刀鋒更尖銳的問題。
“我願意擁立你為鏢局之主,我也願意為你效忠效力。我相信我們彼此都已經很了解,這樣做對我們都有好處!”他問小高,“可是別人呢?”
“別人?”
“大鏢局屬下的三十六路人馬,沒有一個是好惹的角色,要他們誠心擁戴你為總瓢把子,很不是件容易事。”
他又問小高:“你準備怎麼做?”
“你說我應該怎麼做?”
“先要有威,才能有信,有了威信,才能號令群雄,才能讓別人服於你。”卓東來說,“你身居此位,當然要先立威。”
“立威?”小高問,“要怎麼樣立威?”
“現在司馬和我已決裂,他已經負氣而去,不知去向。”
“我知道。”
“不但你知道,我相信還有很多別的人也知道了。”卓東來說,“卓青臨死之前,一定不會忘記派人把這個消息傳出去。”
“隻要能夠報複你,而且是他能夠做到的事,我相信他連一件都不會忘記做的。”
小高說:“我也相信他能做到的事一定很不少。”
“的確不少。”
“所以你聽到蕭先生要我來接掌鏢局,連一點反對的意思都沒有。”小高苦笑,“因為你也很需要我來幫你收拾殘局。”
這一點卓東來居然也不否認。
“現在我們的情況的確不太穩定,蕭先生想必也很明白這種情況,所以才會要你來。”
卓東來說:“蕭先生和我之間彼此也很了解,也算準我絕不會拒絕的。”
他盯著高漸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在這種情況你要立威,當然要用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小高也在盯著他,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是不是要我殺朱猛來立威?”
“是的。”
“這就是你的條件?”
“不是條件,而是大勢。”卓東來冷冷地說,“大勢如此,你我都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高漸飛霍然站起,走到窗口。
窗外積雪未融,天氣卻已晴了,大地仍然是一片銀白,天色卻已轉為湛藍。遠方忽然有一片白雲飛來,忽然停下,又忽然飛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卓東來才輕輕地歎息。
“我了解你們,你和朱猛都是江湖人,重應諾而輕生死,因為,生死之間本來就隻不過是彈指間的事。”他說得很誠懇,“所以你們萍水相逢,惺惺相惜,便能以生死相許。”
他的歎息聲中的確有些感慨:“在那些根本就不知道‘朋友’為何物的君子先生眼中看來,你們也許根本就不能算朋友,但是我了解你們。”
卓東來說:“所以我也了解,要你去殺朱猛,的確是件很悲哀的事,不僅是你的悲哀,也不僅是他的,而是我們大家共有的悲哀。”
小高無語。
“所以我也希望你能了解一件事。”卓東來說,“你不去殺朱猛,也一樣有人會去殺他的,他不死在你手裏,也一樣會死在別人手裏。”
“為什麼?”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司馬超群失去了他的地位,情況也一樣。”卓東來說,“所以朱猛的頭顱,現在已成為大鏢局屬下三十六路豪傑逐鹿的對象。”
他又解釋:“因為朱猛也是一世之雄,而且是大鏢局的死敵,大鏢局中無論誰能取下他的頭顱,都可以借此立威於諸路英豪間,取司馬之位而代之。”
卓東來說:“其中最少有三個人有希望。”
“你怕他們!”
“我怕的不是他們。”
“那麼你自己為什麼不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