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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群和覺世拉住覺慧還要他再放,卻被覺民阻止了。覺民走到覺慧跟前,在他的耳邊低聲說:“我們到姑媽家去。”

覺慧點點頭,不說什麼,就跟著覺民走出去了,並不管覺世在後麵大聲叫喚。

大門口,門簷下的燈籠依舊發出朦朧的紅光,在寒冷的空氣中抖著。大門內那個看門的李老頭,坐在那把經過了無數年代的太師椅上麵,跟一個坐在對麵長板凳上的轎夫談話,看見他們出來,便恭敬地起立,等他們跨過門檻以後,才坐下去。

他們跨出了鐵皮包的門檻,在右麵那個石獅子的旁邊,看見了一張黑瘦的臉。暗淡的燈光使他們看不清楚舊仆高升的麵孔,他們並不理他,就大步往街心走了。

這個高升在他們家裏做了十年的仆人,後來染上鴉片煙癮,偷了老太爺的字畫拿出去賣,被發覺了,送到警察局裏關了一些時候才放出來。他從此四處流浪,靠討飯過活。每逢年節照例要到舊主人家討幾文賞錢。他因為穿得襤褸不敢走進公館,隻好躲在大門外,等著一個從前同過事的仆人出來,便央告他進去稟報一聲。他的要求並不大,不過是幾角錢,而且是在主人們高興的時候。所以他總是達到了他的目的。久而久之,這便成為舊例了。這次他也得到了他的賞錢。然而跟往常一樣,他還躲在石獅子旁邊,撫摩著冷冰冰的、但是並不拒絕他的手的石獅子,一麵在想象這個時候公館裏的情景。他望著走出來的兩個黑影,認得這兩位少爺,尤其是三少爺曾經躺在他的床上煙燈旁邊聽過他講故事。他感到親切,他想走出去拉住他們講話。但是他看見自己衣服破爛到這個樣子,他的心馬上冷了。他依舊躲在角落裏,甚至蹲下來,縮成了一團,唯恐他們看見他。等到他們去遠了,他才立起來追去看他們的背影。他的眼睛漸漸地模糊了,他再也看不見他們的影子。他癡癡地立在街心,讓寒風無情地打擊他的隻穿一件破夾衫的瘦弱的身體。他揉了揉潤濕的眼睛,便走了。他回過頭,最後一次看了看石獅子。他走了,他無力地慢慢地走了,一隻手捏著舊主人的賞錢,另一隻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就在這個時候,覺民弟兄在街上大步走著。他們踏過鞭炮的餘燼,走過清靜的和熱鬧的街市,走過那些門前燃著一對大得無比的蠟燭的雜貨店,終於走到了張家。在路上他們想到了許多快樂的事情,但是他們卻不曾想到這個叫做高升的人。

張家顯得很冷靜,空空的大廳上燃了一盞煤油掛燈。

這一所並不十分大的公館裏分住了三家人家,有三個不同的姓。三家的主人中間有兩個寡婦,隻有兩三個成年的男丁。雖然是三家人同住在一個院子裏,也沒有熱鬧的氣象,日子過得很清閑,甚至在除夕,也比平時熱鬧不了多少。

在這個公館裏張家算是最清靜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沒有男丁,全家就隻有母女兩人。琴有一個住在尼姑庵裏不常回家的祖母。此外,一個男仆和一個女傭,都是在這個家裏做了十年以上的“老家人”。

他們走進裏麵,張升來招呼了他們。他們走到張太太的窗下先喚了一聲“姑媽”,張太太在裏麵答應了。他們走進堂屋的時候,張太太正從房裏迎出來。他們說聲“給姑媽辭歲”,就跪下去行禮。張太太雖然口裏連聲說“不必”,但已經來不及阻止他們了,便帶笑地還了禮。接著琴從她的房裏走出來,他們也給她作了揖。張太太讓他們到她的房裏去坐,李嫂泡好茶端進來。

從張太太的話裏,他們知道克明和覺新已經先後來過,坐了片刻就走了。張太太跟他們談了許多話。他們請她回娘家住幾天,她答應年初二去,她明天要帶琴到尼姑庵去給琴的祖母拜年。她又說自己喜歡清靜,這次也許住不了幾天,不過可以讓琴多住些時候。這番話更使他們高興。

他們坐了一會兒。琴邀請他們到她的房裏去,他們便跟著琴去了。

他們萬想不到房間裏還有一個人。這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穿一件淡青湖縐棉襖,罩上一件玄青緞子的背心。她坐在床沿上埋著頭在油燈光下看書。她聽見他們的腳步聲,便放下書站起來。

他們癡癡地站在那裏,不轉眼地望著她的臉龐,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你們認不得她?”琴故意驚訝地問他們。

他們還不曾答話,倒是那個女子先笑了。但這是淒涼的微笑,是無可奈何的微笑,她的額上那一條使她的整個臉顯得更美麗、更淒哀的皺紋,因了這一笑顯得更深了。

“認得,”覺慧含笑地回答。覺民喚了一聲:“梅表姐。”他們的腦子裏還分明地留著她的印象。過去的事很快地就過去了。她如今立在他們的麵前:依舊是那張美麗而淒哀的麵龐,依舊是苗條的身材,依舊是一頭漆黑的濃發,依舊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隻是額上的皺紋深了些,腦後的辮子又改成了發髻,而且臉上隻淡淡地傅了一點白粉。他們想不到這時候會在這裏遇見她。

“二表弟、三表弟……你們好嗎?……這幾年……”她說,雖然是淡淡的平常話,卻是她費力地說出來的。

“我們都好。梅表姐,你呢?”覺民親切地問道,他勉強笑了笑。

“我還是這個樣子,隻是近年來容易傷感,常常無端地傷心起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她說話時把眉毛緊皺著,跟從前並沒有兩樣,不過如今顯得更動人了。她又加了一句:“本來我生性就是多愁善感的。”

“梅表姐,我看環境也有關係,”覺慧解釋說,“不過你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你們為什麼都不坐?大家盡管站著。幾年不見就這樣客氣了!”琴在旁邊插嘴說。

於是眾人都坐下了,琴和梅並肩坐在床沿上。

“別後我也常常想念你們。……這幾年好像是一場淒楚的夢。現在夢醒了,可是什麼也沒有,依舊是一顆空虛的心。”她說了,接著自己又更正道:“其實現在還是在夢中,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是真正夢醒?我自己是值不得惋惜的。所不安的,是拖累了我母親。”

“大姨媽還好嗎?”覺民客氣地問了一句。

“我母親很好,多謝你。二姨媽好嗎?幾年不見了,”梅笑了笑親切地說。

“媽很好,她常常想念你,”覺慧接下去說。

“多謝二姨媽,我隻怕我再見不到她了,”梅帶點感傷地說,她略微埋下頭去。

“梅姐,你這樣悲觀,真不該。你還很年輕,日後還有幸福,未來的事情哪個能夠預先知道?你就盡說這些喪氣話!”琴撫著梅的肩頭說;“現在時代不同了。說不定它會給你帶來幸福。……”她又帶笑地把嘴放在梅的耳邊低聲說了兩三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