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仁貴窮來算得窮,時來方得遇英雄。
投軍得把功勞顯,跨海征東官爵榮。
再說薛仁貴一聽刁奴之言,心中不覺大怒,便大喝道:\"你們這班狗頭,眼珠都是瞎的?怎麼將公子爺比做叫花?我是你主人的侄兒,報進去!\"那些莊漢道:\"我家主人大富大貴,哪裏有你這樣窮侄兒?我家員外的親眷甚多,卻也盡是穿綾著絹,從來沒有貧人來往。你這個人不但窮,而且叫花一般,怎麼好進去報?\"仁貴聽說,怒氣衝天,說:\"我也不來與你算帳,待我進去稟知叔父,少不得處治?\"薛禮撒開大步,走到裏邊,正遇著薛雄坐在廳上。仁貴上前叫聲:\"叔父,侄兒拜見!\"員外一見,火星直冒,說:\"住了!你是什麼人,叫我叔父?\"薛禮道:\"侄兒就是薛仁貴。\"員外道:\"呔!畜生!還虧你老臉前來見我。叔父我想,你當初父母養你如同珍寶,有巨萬家私托與你,指望為祖上爭氣。不幸生你這不肖子,不與父母爭氣,把家私費盡,還有麵目見我!我隻道你死在街坊,誰知反上我門到來做什麼?\"仁貴說:\"侄兒一則望望叔父;二則家內缺少飯米,要與叔父借米一二鬥,改日奉還。\"薛雄說:\"你要米何用?\"仁貴道:\"我學武藝,吃了好跑馬。快拿來與我。\"薛雄怒道:\"你這畜生!把家私看得不值錢,巨萬拿來都出脫了。今日肚中饑了,原想要米的,為何不要到弓、馬上去尋來吃?\"仁貴說:\"叔父,你不要把武藝看輕了。不要說前朝列國,即是本朝,有個尉遲恭是打鐵為生,隻因本事高強,做了鄂國公!聞得這些大臣都是布衣起首。侄兒本事也不弱,朝裏邊的大臣如今命運不通,落難在此,少不得有一朝際遇,一家國公是穩穩到手的。\"薛雄聽了又氣又惱,說道:\"青天白日,你不要在此做夢!你這個人做了國公,京都內外抬不得許多人。自己肚裏還不曾飽,卻在此講混話。這樣不成器的畜生,還要在此惱我性子。薛門中沒有你這個人,你不要認我叔父,我也決不來認你什麼侄兒。莊漢們,與我趕出去!\"薛禮心中大怒,說:\"罷了,罷了!我自己也昏了!窮來有二三年了,從來不攪擾這裏,何苦今日走來討他羞辱?\"不別而行。出了牆門大歎一聲道:\"咳!怪不得那些閑人都不肯看顧,自家骨肉尚然如此。如今回轉破窯也是無益,肚中又饑得很,吃又沒得吃,難在陽間為人。\"一頭走,一頭想,來到山腳下見一株大槐樹,大哭說:\"這是我葬身之地了!也罷!\"把一條索子係在樹上吊了起來。
仁貴命不該絕,來了一個救星叫王茂生。他是小戶貧民,挑擔為生,偶然經過,抬頭一看吊起一人,嚇得麵如土色。仔細一認,認得是薛大官人,道:\"不知為什麼尋此短見?待我救他下來。\"茂生把擔歇下,搬過一塊石頭擺定了,將身立在上麵,伸手往他心內摸摸,看還有一點熱氣。乃雙手抱起,要等個人來解這個索結。誰想再沒有人來,不多一會,那邊來了一個賣婆,仔細一看,原來是自家的妻子毛氏大娘,都算有福,同來相救。那茂生正在煩惱,見妻子走來,心中大喜,叫聲:\"娘子,快走一步,救了一條性命,也是陰德。\"那大娘連忙走上前來,把箱子放下,跨上石頭,雙手把圈解脫。茂生抱下來,放在草地上。薛禮悠悠蘇醒,把眼張開說:\"哪個恩人在此救我?\"王茂生說:\"我同妻毛氏做生意回來,因見大官人吊在樹上,夫婦二人放下來的。\"仁貴道:\"阿呀!如此說,二人是我大恩人了。請受小子薛禮拜見!\"茂生道:\"這個我夫妻當不起。請問大官人為什麼尋此短見?\"仁貴說:\"恩人不要說起,隻恨自己命不好,今日到叔父家中借貸,卻遭如此淩賤。小子仔細思量,實無好處。原要死的,不如早絕。\"茂生道:\"原來如此。這也怨不得命。自古說:'碌碡還有翻身日,困龍也有上天時。'你叔父如此勢利,決不富了一世。阿娘,你籠子內可有鬥把米麼?將來贈了他。\"毛氏道:\"官人,米是有的,既要送他,何不請到家中坐坐。走路上成何體統?\"茂生道:\"娘子之言極是。薛官人,且同我到舍下坐坐,贈你鬥米便了。\"仁貴道:\"難得恩人,猶如重生父母,再長爹娘!\"茂生挑了擔子,與薛禮先走。毛氏大娘背了籠子,在後慢慢而來。
一到門首,把門開了,二人進到裏邊,見小小房居,倒也精雅。毛氏大娘進入裏麵烹茶出來。茂生道:\"請問大官人,我聞令尊亡後有巨萬家私,怎麼弄得一貧如洗?\"仁貴道:\"恩人不要講起。隻因自己誌短,昔年同了朋友學什麼武藝、弓馬刀槍,故此把萬貫家財都出脫了。\"茂生聽言大喜,說:\"這也是正經,不為誌短。未知武藝可精麼?\"仁貴道:\"恩人啊!若說弓馬武藝,件件皆精。但如今英雄無用武之地,濟不得甚事。\"茂生道:\"大官人說哪裏話來。自古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皇家。'既有一身本事,後來必有好處。娘子快準備酒飯。\"毛氏大娘在裏麵句句聽得,叫聲:\"官人進來,我有話講。\"茂生說:\"大官人請坐,我進去就來。\"茂生走到裏麵,叫聲:\"娘子有什麼話說?\"毛氏道:\"官人,妾身看那薛大官人不象落魄的,麵上官星顯現,後來不作公侯,便為梁棟。我們要周濟,必然要與他說過,後來要靠他過日子。如若不與他說過,倘他後來有了一官半職,忘記了我們,豈不枉費心機?\"茂生說:\"娘子之言甚為有理。\"便走出來說道:\"薛大官人,我欲與你結拜生死之交,未知意下如何?\"仁貴聽言大喜,假意說道:\"這個再不敢的。小子感承恩人照管,無恩可報,焉敢大膽同恩人拜起弟兄來!\"茂生說:\"大官人,不是這論。我與你拜了弟兄,好好來來往往。倘我不在家中,我妻就可叔嫂相稱,何等不美?\"仁貴道:\"蒙恩人既這等見愛,小子從命便了。\"茂生道:\"待我去請了關夫子來。\"走出門外,不多一會買了魚肉進到裏麵。好一個毛氏大娘,忙忙碌碌端整了一會。茂生供起關張,擺了禮物,點起香燭,斟了一杯酒,拜跪在地,說:\"神明在上。弟子王茂生才年三十九歲,九月十六醜時生的。路遇薛仁貴,結為兄弟,到老同器,連枝一般。若有半路異心,不得好死!\"仁貴也跪下說:\"神明在上。弟子薛禮行年二十一歲,八月十五寅時建生。今與王茂生結為手足。若有異心,欺兄忘嫂,天雷打死,萬弩穿岩!\"二人立了千斤重誓,立起身來送過了神,如今就是弟兄相稱。大娘端正四品肴饌,拿出來擺在桌上。茂生說:\"兄弟,坐下來吃酒。\"仁貴飲上數杯,大家即用飯。茂生說:\"娘子,你肚中饑了,自家人不妨,就同坐在此吃罷!\"這位娘子倒也老實,才坐得下來,仁貴吃了七八碗了。要曉得他幾天沒有飯下口吃,況又吃得,如今一見了飯,一籃飯四五升米都吃在裏頭。茂生吃得一碗,見他添得凶了,倒看著他吃。毛氏坐下來,這個飯一碗也不曾吃,差不多完在裏頭了。茂生大悅道:\"好兄弟,吃得,必是國家良將!娘子,快些再去燒起來。\"仁貴道:\"不必了,盡夠了。\"他是心中暗想:\"我若再吃,嚇也嚇死了。我回家少不得還贈我一鬥米,回到窯中再吃個飽。\"算計已定,說:\"哥哥嫂嫂請上,兄弟拜謝!\"茂生道:\"阿呀!兄弟又來了!自家人不必客氣。還有一鬥二升米在此,你拿去,過幾天缺少什麼東西,隻消走來便了。\"仁貴道:\"哥嫂大恩,何日得報?\"茂生道:\"說哪裏話來。兄弟慢去。\"仁貴出門,一路回轉破窯。當日就吃了一鬥米,隻剩得二升米。明日吃不來了,隻得又到茂生家來,卻遇見他夫妻兩個正要出門,一見薛仁貴,滿心歡喜說:\"兄弟,怎麼絕早到來?\"薛禮說:\"特來謝謝哥嫂。\"茂生說:\"兄弟又來了,自家兄弟謝什麼。還有多少米在家?\"仁貴說:\"昨日吃了一鬥,隻有二升在家了。\"王茂生心中一想,說:\"完了!昨日在此吃了五升米去的,回家又吃了一鬥。是這樣一個吃,叫我哪裏來得?今日早來,肯定又要米了。\"好位毛氏,見丈夫沉吟不語,便叫道:\"官人,妾身還積下一鬥粟米在此,拿來贈了叔叔拿去罷!\"茂生說:\"正是。\"毛氏將米取出,茂生付與仁貴,接了謝去。茂生想:\"如今引鬼入門了,便怎麼處?\"少表茂生夫妻之事。且說仁貴,他今靠著王茂生恩養,不管好歹,準一日要吃一鬥米,朝朝到王家來拿來要。這夫妻二人是做小本生涯的,彼時原積得些銀錢。如今這仁貴太吃得多了,兩個人趁賺進來,還是養他不夠,把一向積下銀錢都用去了。又不好回絕他,隻得差差補補尋來養他,連本錢都吃得幹幹淨淨,生意也做不起了。仁貴還不識時務,天天要米。王茂生心中納悶,說:\"娘子,不道薛仁貴這等吃得,連本錢都被他吃完了。今日哪裏有一鬥米?我就餓了一日不妨,他若來,怎好餓他?\"毛氏大娘聽說,便叫聲:\"官人,沒有商量,此刻少不得叔叔又要來了。隻得把衣服拿去當幾錢銀子來買米與他。\"茂生說:\"倒也有理。\"可是,今日當,明日當,當不上七八天,當頭也吃盡了。弄得王茂生走投沒路,日日在外打聽。不道這一日訪得一間門路在此,他若肯去,飯也有得吃。大娘說:\"官人,什麼門路。\"茂生說:\"娘子,我聞得離此地十裏之遙,有座柳家莊。莊主柳員外家私巨萬,另造一所廳房樓屋,費用一萬銀子。包工的缺少幾名小工,不如叫他去相幫,就有得吃了。\"毛氏說:\"倒也使得。但不知叔叔肯去做小工否?\"夫妻正在言談,卻好仁貴走進來了。茂生說:\"兄弟,為兄有一句話對你講。\"仁貴道:\"哥哥什麼話說?\"茂生說:\"你日吃鬥米,為兄的養不起。你若肯去做生活,就有飯吃了。\"仁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