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鄧氏無力娶妾而然歟?總之,天不絕人在垂亡,可以轉禍為福;天既不佑,任多男亦必到老無成。若論娶妾,極是美事,但我辛勤勞苦,不易成家,一旦為他人受用,便於尊意若何?"周智道:"你聰明蓋世,賢達過人,又來說懵懂話。員外娶了妾,便是院君的侍婢一樣,諸般替就,凡事聽從;倘生下兒女,就是院君生的一般。這是院君極受用的去處,怎倒說他來受用?
嫂嫂沒奈何,隻看周智夫妻薄麵,求你允了一聲,使費銀兩,俱是小可捐貲。"都氏道:"久聞員外富饒,更兼有子,隻不要得道誇經紀,也不要無事起風波。目今世態惡薄,轉眼難量。古人說:養兒不可誇,直待做喪家。倘員外像了齊桓公,尚且恭喜;若做了鄧伯道,請留了這番議論,放在後邊自用罷了。"成珪在旁,直正魂不附體,隻好目瞪口呆。初時巴不得周智來說,這回見妻子變了這臉,擔下一把幹係,巴不得周智閉口。不想周智倚著三杯酒罩了張臉,竟也不顧他,又說道:"嫂嫂,不要輕怪了人。你道內室們欺壓丈夫,可是沒罪犯的麼?
夫者婦之天,那閻羅老子料必不怕老婆。算你百年之後,也要遇著你家祖宗於地下,那時鬼哭神號,俱來埋怨著你,想了周老今日之言,可不悔之晚矣!嫂嫂三思而行,快快不可如此。"何氏隻把丈夫攔阻,那裏肯住?隻得將些言語於中勸解。
都氏本不是個善菩薩,況且重大所關,如何教他緩款得一些?
兩下三言兩句,眼見得為好成拙。說得那都氏起了一點厭賤之心,動了一把無明之火,對周智道:"啊喲,周智,你不要忒過了分!你是我家五服裏,還是五服外?人不識敬,鳥不識弄。
今日誰請你來做說客?我這裏用你不著!蒼蠅帶鬼麵,甚麼樣大的臉皮!從來丈夫也十分怕我,不要失了體麵去,恐不雅相!
"成珪見妻子發作,又恐周智見怪,按了膽道:"院君,你也忒煞性躁,丈夫繇你教訓,外人可是衝撞得的?"都氏正在怒氣頭上,搔著這個癢處,便罵道:"我曉得,總是你這老殺才的教頭,什麼抬舉了我?狗於朝外叫,自己磨滅不勾,還要尋個幫襯哩!"就把攢盒掀上兩格,照麵門一下,偏又是格煮的肴撰,連湯帶汁的打將過去,把成珪拌做糟蘿卜相似,洗抹不迭。
何氏見勢頭洶湧,將都氏一力勸到樓上賞玩,都氏隻是餘氣未消。成珪見妻子上了樓去,便裝出假硬門爭來,低聲罵道:"老不賢!老乞婆!"又向周智輕輕後罪幾聲。周智道:"雖然如此,那裏作得正經。隻是老兄天竺進香,麵門上掛了招牌回去,那葡萄架的謊那裏去圓?"成珪道:"惶愧!惶愧!"兩人另斟熱酒,換去殘肴,慢慢又飲了一會。周智起身到船尾上出恭,成珪喚個小使問道:"我適才假罵院君,院君聽得些否?"小使未及回答,周智已在背後聽見,便假憋了喉嚨道:"老殺才,罵倒罵得好,不要謊著!"那成珪不道是周智,便把手中一個酒盞撲的掉落地下,開了張口,閉也閉不攏來,回頭見是周智,兩人大笑一場。
不覺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將次船泊岸來,一齊起身。成茂收起酒器什物,還了船錢。周智夫妻就在船裏作別先回,成珪夫婦隨後也回家中,眾人接見了,惟獨都氏氣狠狠的進房安歇。眾人睡一覺醒後,還隻聽得夫妻吵鬧之聲,想來成珪這番斷沒有昨晚的時運了。正是樂極生悲,熱極生風。直教:家庭之內,不容個未冠的安童;廚灶之中,那許放青年的侍婢?要知後段文章,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每於急語中,忽入以方言,酷肖杭人口吻。
都氏之妒,原不可以口舌諍。為周智者,隻宜諫外行法,為成氏宗祧計,不觸妒婦之怒,而能起懦夫之衰,其賢於口舌多矣。甚麼要緊,一言不節,惹得潑老妒,骨骨者噥,毫無濟於成珪之事,而身已見辱見疏。繼後都氏法綱愈密,未必非周智一言開之也。故進諫不難,用諫得宜斯難。從古忠臣義士之見斥於諫,皆用之之道未之或盡耳。雖然,朋友之道,以周為正,猶勝如木馬寒蟬,食人食而不忠人之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