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周員外設謀圓假夢 都院君定計擇良姻(1 / 3)

引首《畫山水歌》吳融作良工善得丹青理,輒向茅茨畫山水。

地角移來方寸間,天涯寫在筆鋒裏。

日不落兮月長生,雲片片兮水冷冷。

經年蝴蝶飛不去,累歲桃花結不成。

一塊石,數株鬆,遠又淡,近又濃。

不出門庭三五步,觀盡江山千萬重。

【評】良工善畫,吳生善讚,二君的確敵手。究竟隻成得一紙畫片,酷似此回。

卻說都氏自置印兒之後,將近半年,早給晚繳,絲毫無弊,皆賴此物之力。但成珪帶了這點緘束,豈不氣悶?正像啞子吃黃蓮,苦在自肚裏,人前說不出來,終日納悶而已。不拘遠近,懶去遊玩,每日在周智家中消遣。

這日因天氣炎熱,周員外特備了個小小攢盒,又帶些酒肴之類,邀同成珪,就在自己後花園中樹蔭之下石桌兒上納涼。

適值小池內荷花盛開,兩人對酌,談天說地,敘了好一會工夫,頗頗歡暢。正說到荷花初種之繇,成珪不知怎地不樂起來,答應俱也懶了。周智那裏介意,乘著酒興,狂歌謔笑,無所不至,將個酒杯掗著成珪,抵死要吃,又要猜枚,又要行令,高興異常。成珪就是泥塑木雕相似,隻不吃酒,也不攬猜枚,也不兜行令,隻把些敗興話說。周智見他掃興,便睜著醉眼道:"老兄怪我麼?"成珪道:"為何怪你?"周智道:"既不見怪,為何酒又不飲,話又不說,目瞪口呆,沉吟不語?敢是有甚憂虞之事?"成珪道:"咳!賢弟若說個'憂'字,我上無兄下無弟,活是單丁,死成絕戶,極是可憂的,倒還不在心上。隻是那閑煩閑惱,終日不曾離身,因此鬱鬱不樂,豈是怪著賢弟?

"周智道:"我也想兄定不怪我。但兄既不為子孫憂,極是個達人了,何苦到墮在閑是閑非裏邊?即嫂嫂有些嚴緊,也都不當急切。對此清涼景界,低唱淺斟,況又池荷盛開,堤柳高蔭,比了那巴巴急急,此時在日心裏挑駝生理,汗血橫流,我與兄已是天上人了。何苦不知快樂,反自愁煩!"成珪道:"據弟所說,極是有理。但不知我見了荷花,反添一番新恨,總也不好訴與你聽。"周智道:"弟兄至此,手足不如,還有甚麼對我說不得的!不妨事,你且說來。"成珪道:"不瞞你說,總隻是我家的老不賢,近來做事愈出愈奇,說來真個教你笑個絕倒。前番因你湖中苦勸娶妾,他次日便喚媒婆。我穩道這回人情應也,不想那老乞婆道我有意於家下兩個丫環。老弟,這魑魅魍魎,別人不見,你須見過的,你道區區可是動火的麼?叫個媒婆登時逼寫了文契,竟自賤賤的賣去。這到也罷。其後我出了門,承你把方子傳授,隻望醫好病根,做個安樂人家。

不期命運不利,被他知了消息,死認我有外情,不許出門;還猶是可,把個甚麼印兒打在龜頭上,早給晚繳,略有損壞,吵鬧不休!"周智道:"古來悍婦也多,不似令正,實是出類拔萃!打印龜頭,真也罕聞!請問上邊刻何文字?"成珪道:"正為上邊刻的是朵並頭蓮花!"周智拍掌大笑道:"怪不得睹物傷情,隻是不肯飲酒!咳,賢兄,你也忒煞疲軟!街前屋後,怕老婆的也不少,誰似你毫不違拗,要高便高,要下便下?我想起來,還該振作一番,把那夫綱略整一整,也不枉做個男兒漢了!恁般畏刀避劍,實難!實難!"成珪道:"我豈不知夫綱該整?但是見著他,不知怎地,好似羊見虎,鼠見貓的一般,立時蘇軟。即使老弟見他,隻索沒了主意。"周智道:"我若有了這般妻子,便有這般手段,早早對付他,自然安妥了。"成珪道:"老弟既有好計,傳我一個,還好擺布得轉麼?"周智道:"傳便傳你,隻怕教的曲兒唱不會哩!"成珪再三求道:"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好歹做一番著,老弟不要吝教。"周智道:"若得遂計,還不為晚。你但依我做去,我隻作不知,走來於中處事,那時包得擱起印兒,還要娶房妾與你哩。"成珪大喜道:"若得遂你金口,我便拜殺了你!"周智附耳道:"隻須這般這般,管取萬全千穩。"成珪拍案大笑道:"真妙!真妙!不在周智之名也!"便放開酒量,大吃一回。臨別,周智道:"本當留兄洗了澡去,恐誤老兄公事,不敢強了。所事在心。"成珪作別回家。

當晚無話。次日清晨,又該關領印子。都氏道:"這時候還不過來領印,推些甚麼?"成珪說話間,假流出兩行珠淚道:"如今不必勞院君費心了,夜來得著一夢,甚是不祥;更兼院君防範愈緊,又不肯與我娶妾。我想人生在世,都也枉然,幾欲尋個自盡。想了父母遺體,不忍自己殘虐,不若削去幾莖白發,做個雲遊和尚,那時好的徒子法孫收他幾個,也完了這點子嗣念頭。何苦急急遑遑,在家下費你清心,煩你終日防備!

自今日以後,永別你去,擇日披剃,再不進你房了。"都氏起初還道是假,看那涕淚交加,穩信是真,便問道:"夜來得個甚麼的夢,且說與我聽著。"成珪住淚痕道:"咳,不要說起,到底是空!三更之後,朦朧睡去,到座高崗去處,遠遠見雲端裏一位金甲天神。那時我仔細一看,認得是韋馱天尊。他便把手中所執那把八萬四千斤重的降魔金杵,指著一株桃樹上兩個瓜大的桃子道:'賜與你去。'我便倒身拜謝。千方百計,再也采不下來,又沒梯子,又無鉤竿。正在沒擺布處,回頭不見了韋馱,忽見一個少年女子對我道:'員外要取此桃,何不立在奴頭上,便可妥手而得了。'我就依言立在他肩上,隨手取下一雙香噴噴鮮紅的好桃子。正在展玩之間,隻見院君從腦背後撲的一下劈手奪去,我卻依舊剩了一雙空手,因而驚醒。

故此我道萬物皆空,終久有個了局,想了這夢,倍覺確然。何不早向佛門,博個來生福分,有何不可?"都氏道:"這夢據我想來,到也不為不利。但你出家,雖係好事,日後不尷不尬,豈不後悔?何不就在家中吃些短素,念些經卷,叫做在家出家,有何不好?"成珪道:"使不得,使不得。多有在家出家的人,初時信心向道,百般佞佛,立誓斷了葷酒,分了淨床,看經念佛,無所不至。後來看看淡去,隻覺不好悔得,心中好生難過。

那淨床本是暗昧的事,便破戒了,卻也投人曉得。惟那除葷一事,不好平空開得,又難對他人說知,隻得幹幹的熬過日子。

偏偏那煮火腿的氣味,炒雞鴨的馨香,一陣陣直打那鼻子盡頭處一直鑽將出來,少頃,他人吃時,自卻眼睜睜的瞧著,喉嚨裏便似有十五隻蟛蟲越兒爬的一般,好生七上八落,隻得把涎唾的咽了幾口。後來實是熬不過了,假裝起病來,思量開葷,不好直頭吃了魚肉,假意道白鯗是東海石首,摩尼亦曾食之;雞鴨蛋是未見天日之物,不識不知,亦可食之;牛乳曾〔得〕如來留下一句道:'無乳不成齋。'亦可食之。殊不知三物俱有性靈,何獨吃素人可以均啖,甚而漸把團魚狗肉依先一齊吃了。於上那些說話,豈不是個貪嘴引子!不信毀卻前功,且閻羅王知了消息,惹禍不淺:原來閻羅王怪的是這一件,故此和尚道士明明的吃了葷酒,閻王再不怪他,越與他壽命延長,無災無禍;是那俗家吃素的,心中略把念頭動了一動,便要落在阿鼻地獄裏去。你不見向來吃素的人,把葷一開之後,那閻羅老子肯與他活了幾個年頭?故此那在家出家的說話,拙夫是斷斷不為的!況又受你緘束,不許娶妾,在家何益?隻是做了和尚,到得大家安樂!我今立誌已堅,不勞勸了。"都氏見丈夫一心一口真要出家,自己勸他不轉,免不得也發了宇宙洪的念頭,胸中早有幾個小鹿兒忒忒的撞個不住,暗想道:"這回不欽依我,料想那馬虎山是用不去了,激出事卻怎麼處?別人不妥,須得那周老柴根來,方濟得事。"隨即喚成茂道:"你可快去,對周員外道我有請。立候,立候!"成茂不多時到了周宅門首,對周智道及來意。周智明知必來相浼,早早穿著停當,見著成茂來接,假作忙道:"正欲出門,拜客要緊,那得工夫來見院君?明後朝罷。你先回去。"成茂道:"奉院君命,千萬要屈員外撥冗走這一遭。"周智假蹙著兩眉道:"怎麼好?偏是忙中!也罷,先到你家去來。"即同成茂來到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