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他們是三別抄？”潾用平靜的眼神看著壯宜。不要慌張，冷靜，再冷靜，他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反而是壯宜亂了，壯宜瞟了一眼不遠處的同僚真琯。港口進了四十七艘巨大的船，真琯盯著從船上卸下來的米袋子，並沒有聽到潾和壯宜小聲的對話。壯宜的聲音更小了。“微臣聽得清清楚楚。雖然人數不多，但餘黨就隱居在賢璦宅主的農場裏。隻是尚不確定宅主是否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宅主並不知情。”壯宜的眉頭緊鎖。雖然宅主不知道，但看樣子潾卻是知道的，於是自己的話裏不禁透著驚訝，結巴起來。“那，那您，您怎麼會……”“本來那些家夥就不是和三別抄有直接關係的人，隻是拉虎皮做大旗，把那些想要泄憤的吃不飽肚子的農民聚集起來。雖然妄想著要改變世界，但實際上他們希望得到的隻是一個能夠放心種地和躲避風雨的窩棚而已，所以我就拜托賢璦宅主了。那些家夥們現在是幹農活兒的。”“但他們分明聲稱是三別抄啊，我確實聽到了山寨、隊正之類的話。他們不就是逆賊麼？那些和先王為敵、擁戴承化侯[1]的逆賊們，難道不應該驅逐麼？”“他們中沒有一個人超過三十歲。逆賊猖獗的時候，他們還是小孩子，或者還沒出生哩。他們吃不上飯到處漂泊，而且大都是女人和孩子，如果借逆賊之名將他們當作真正的逆賊來處決或者治罪的話，我並不認為這可以解決問題，反而會激起他們的叛逆之心。依我看，若是良民，就應該讓他們像良民一樣生活，消解他們荒誕的叛逆心，讓他們領悟到王上和邸下的恩澤。”直率豪爽的壯宜有些糊塗了。僅擁護逆賊這一點，就是足以殺頭的罪名，就應該問斬，這是軍規。即便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走上逆賊的道路，但為他們解決問題，教化他們的心靈，讓他們自力更生，並不是自己作為軍人應負的責任。追究到底的話，這應該是自己和潾的主君－－世子的責任。“若是換做邸下，能同意綏靖侯這種想法嗎？”壯宜在想。有可能會，畢竟他是主張救百姓於水火，主張拿出根本的解決對策、進行完全改革、打破陋習的世子，他是希望給流浪者土地而不是把他們關進監牢的世子。壯宜不由得站在了潾這一邊，畢竟，越是想用刀劍來解決憤怒和抱怨，就越容易適得其反，導致不滿情緒進一步蔓延。思忖片刻後，壯宜說道：“微臣之所以會擔心，是因為賢璦宅主的住所是受到王室和邸下保護的，如果出現不體麵的事，最終還會連累邸下。如果不告訴邸下和宅主實情，收留殘黨一事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罷。”“郎將所言有理啊。”潾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可是，正如剛才所說，他們不過是窮困潦倒、居無定所的一介流民。我不希望他們被扣上莫須有的“三別抄”的帽子，不願給宅主增添負擔。於邸下也是一樣，我不想在邸下麵前提及已經不複存在的三別抄，害他為此事擔憂。“微臣冒昧一問，您為何要將他們交給賢璦宅主……”“救濟流民本來就是邸下希望做的事，宅主和邸下的關係又很近，能夠摸透邸下的心思，所以才會拜托她幫忙。不過是收留幾個流民而已。你如此想便是。”“您能保證這些人真的隻是做農活，沒有暗度陳倉行僭越之事嗎？”“當然能保證。你真的不必擔心。”潾直勾勾地看著他說道。雖然眼神中沒有強迫，但壯宜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他不是個說胡話的人，其他人如果這麼說的話，有可能看起來在胡說八道，但是潾不會。“微臣明白了。為了邸下、宅主和您，微臣定不會將此事說出去。壯宜沉穩地說道，剛走出兩步，又走了回來。潾趕忙叫住了他。“知道他們的人隻有我一個。所以無論因為他們出了什麼樣的事，責任都有我擔著。希望郎將能夠記住。”壯宜點了點頭，回過身，向真琯走去。呼，潾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壯宜雖然表麵上不再追究，實際上卻不知道該怎麼辦。跟蹤他的郎將發現了躲在福田莊的鬆花等人，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危險信號。此事若被謜以外的其他人知道，那麼不光是潾自己，珊也絕不可能平安無事。就連愛護他們、庇護他們的謜也會因為不了解自己的親信而被扣上無能昏君的罵名。“但也沒有其他方法了。”潾又長籲一口氣。將鬆花一夥人從福田莊趕走是不可能的，珊絕對不會拋棄他們的。“隻有相信那個人了。”潾呆呆地看著壯宜決然遠走的背影。通過這麼多年的觀察，那位郎將是一個口風很緊、忠誠真實的人，為人憨厚正直，因此獲得了謜的信任，總能守在他身邊。潾也非常喜歡信任他，如果不是最近他跟蹤自己，現在心裏也不會這麼沉重。沒有辦法啊，潾緊緊地咬了咬嘴，目光轉移到一排排的船上。世子向皇帝請願獲得的十萬石大米基本裝卸完畢了，奔著分配大米而來的朝廷和地方官員熙熙攘攘。這些糧食是為了救濟在戰爭中無法勞作的良民而請願得來的，皇帝也是心係貧民才下放的糧。但高麗的官員們想法卻並不一致，他們中大部分人已經暗暗定了自己的份額。真琯和壯宜穿過人群，一臉不悅，向潾靠了過來。“綏靖侯，據說裝卸的大米是按照等級下發給七品以下的官員的。”真琯臉上掛著憤怒，嘟囔道。“好像是官員們先分，然後剩下的再配給百姓，這不是顛倒胡來麼！雖說是按照等級分發，但真正拿走的量卻又各不相同。微臣對照目錄發現，有些品階不低的官員也會經常取走大米，而且打眼一看便知目錄裏記載的重量與實際運走的重量存在巨大差異。更荒唐的是，就連三品的上將軍也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目錄裏。一問為什麼會有三品，宦官們就說拿走救濟米是慣例。”“而且不止如此。”壯宜旁邊的同僚插嘴道。“得到大米的並非是因為戰亂而無法從事農耕的百姓。按照事先約定好的，得到配給的大米一部分上繳，轉給士紳和僧侶，現在官員們正在分享信息，看要上繳多少。”“像這樣浪費救濟米，邸下向皇上請願就白費功夫了。這可不能坐視不管，應該將邸下的本意告訴他們！”“就像真琯說的，如此明目張膽的假公濟私，可不能僅僅報告一通完事。救濟米難道不是為了救濟而用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