謜很喜歡喝茶。他不僅擁有卓越的審美眼光，還有著敏銳的味覺。正在品味的這杯茶水散發著濃鬱的香味，他從中嗅出了接待他的主人的至誠心意，同時也讀懂了深藏其中的野心。女人坐在對麵看著他，清澈的眼睛泛著冰冷的光芒。海山說過，若想抓住益智禮普化王的心，就得拿出比美女、寶石更為珍貴的茶和書畫。怎麼樣，我成功了嗎？謜放下茶杯，笑吟吟道：雖然我並不明白俘獲一個無國可治的國王的心對答己娘娘有何幫助，不過我不得不說，沒錯，您成功了。坐在桌子對麵的女人回以假意的燦爛微笑。而這微笑不過是一種形式上的待客之禮。乍一看倒真像是皇室親族之間在享受午後悠閑的時光，實則是分辨敵我的針鋒相對。女人的嘴角連連揚起笑意，因為緊張而變得狹長的眼梢卻出賣了自己。答己王妃，皇帝之兄嫂，海山之母，一心想成為皇太後的女中豪傑。她用修剪整潔的長指甲敲了下桌子。我就不兜圈子了。益智禮普化，請你加入我的陣營。”我已經加入您的陣營了。您不知道嗎？”不，我指的不是海山，而是我自己的陣營。他欲要重新舉起茶杯的手突然一頓，臉上卻依舊帶著狡黠的微笑。皇後之位已定，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就算您還在為冊封皇後之時我未能出手相助一事感到失望，也沒有辦法。謜看穿了答己的心思，他故意扯出舊事，還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海山之父答剌麻八剌汗是皇帝鐵穆耳的二哥，作為答剌麻八剌的遺孀，答己原本是有機會當上皇後的。迎娶亡父或亡兄之妻，守護血親的財產，保護遺孀安全是蒙古族的傳統慣例，鐵穆耳也曾想過要封答己為皇後。身為皇後候選人，答己不但育有兩個優秀的兒子，還是第一名門望族亦是皇室姻族——弘吉剌部出身。母親和妻子均為弘吉剌部出身的成吉思汗生前曾經下令，“弘吉剌氏若生下女兒便封為皇後，若生下兒子，就迎娶公主”。元世祖忽必烈太子真金的妃子、鐵穆耳可汗的母後闊闊真，鐵穆耳已故的大皇後失憐答裏全部都是弘吉剌部出身。可是答己卻沒能當上皇後。朝中的儒者因為無法理解遊牧民的傳統習慣而予以強烈反對，大皇後去世之後等級排位最高的妃子卜魯罕亦是拚死阻攔。伯嶽吾部出身的卜魯罕正在一點一點地吞噬病弱皇帝的實權。相較於卜魯罕年幼的兒子德壽，答己的兩個兒子更適合繼承皇位。在這個重視血統的蒙古帝國，一旦答己當上皇後，卜魯罕立刻就會陷入危險境地。正因如此，認清現實的她才會利用儒者的強烈反對，阻礙答己，答己就這樣錯失了唾手可得的皇後之位。哈哈，我明白。我想成為皇上的母後，而非妻子。你知道的，益智禮普化。”答己微微一笑，似乎已經不再眷戀過去。答己娘娘，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很早之前就是一個陣營了，不是嗎？海山連打勝仗被封為懷寧王，整個蒙古帝國都找不出一個比他更有人氣的皇族。”隻有人氣還遠遠不夠。”不夠？您是說，身為皇位繼承人的海山還缺少了什麼嗎？”母後的選擇。謜大張著嘴巴，發出“啊”的一聲，佯裝很驚訝的樣子。答己身子前傾，壓低聲音道：你聽我說，益智禮普化。海山之所以能成為強有力的皇位繼承者，是因為他是我的兒子，而我又是弘吉剌部出身。倘若我不是擁有最高血統的弘吉剌氏，不曾將同是弘吉剌部出身的妃子們留下來的遺產用於收買一眾宰相和王宮貴族，繼承皇位根本就是無稽之談。戰場上打了勝仗並不代表就能成為可汗，不是嗎？如果沒有支持我的弘吉剌部王公，即便他能登基稱帝，也很難守住皇位。”您是說，海山無法得到弘吉剌部的支持？”海山的大皇妃是亦啟烈部，二皇妃是唐兀女人。他常去往異地，毫無顧忌地和所有人都打得火熱。尤其是阿速族、康裏族、欽察族這樣的異族親衛軍。沒有在蒙古族內部培植出自己的勢力，這可不是明智的做法。”所以，因為愛育黎拔力八達[1]的皇妃是弘吉剌部出身，他就值得您的選擇？答己娘娘，這一點恕我實在難以認同。”我不想成為一個徒有虛名的皇太後。答己的眼中閃爍著赤裸裸的欲望。她愈發壓低聲音道：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待在皇宮最深處，昏睡度日。我需要的可汗是能忠實地順從並執行我的意願的人。海山絕對不會分權與我，而愛育黎拔力八達就不一樣了。這對你來說也是同樣的道理，益智禮普化。如果你不隻是想重新尋回高麗國王的寶座，而是想長長久久地成為皇室的阿哈，你定能判斷出應該站在哪一邊。我希望你能盡快做出判斷，越快越好。”你希望我怎麼做呢，答己娘娘？這句問話也就意味著謜已經做出了判斷。答己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兩人就這樣一邊飲茶一邊其樂融融地密談了許久。這個滿腹野心的老狐狸！謜嘟嘟囔囔地走出答己宮殿，臉上笑意連連。這一對一的單獨會麵出於何種目的，結果如何，早在他進宮之前便已知曉。說不定早在海山前往阿爾泰前與他耳語之時，他便已經知道了。——“你第一個需要警惕的人不是卜魯罕，而是我的母後。海山隻留下這句話便去往了西部邊境。他完勝海都，將篤哇拉攏至皇上麾下，還降服了海都之子——察八兒，卻依然沒能回來。海山終有一天會回來這裏，可是原本最值得信賴的親人卻已經懷有二心。你說對了，海山。內部的敵人往往更具威脅性。”謜不由得點了點頭。謜回頭看著華麗麗的宮殿，露出了他那標誌性的微笑。答己應該在裏麵努力地製定著她的計劃，想方設法阻止大兒子，助推小兒子登頂皇位。你不應該相信任何人。這其中自然包括你的母後和弟弟，甚至還有受你之托監視他們的我。謜垂眸望向自己的左手，光潔無瑕的纖纖玉手比女人還要漂亮。他來回翻動手腕，仔細地看了又看，卻再也找不見曾經的傷疤。他的左手曾經有過兩處傷疤，一處是與海山結拜為安答時割破的手指，另一處則是被珊無情劃傷的手背。一處證明了彼此之間的信任，另一處則標誌著信任崩塌。幾年過去了，如今這兩處傷疤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陣莫名的空虛與落寞突然襲來，他緊緊握住了自己的左手。這世上沒有永遠，對吧？”